某城纪事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他想:怎样一个离奇纷扰的境界啊!几天以前,摹拟那将要涌现的新境界,像是个渺茫的梦,总钩不成粗略的轮廓。谁知道涌现出来的是这么个样子。似乎太远于愿望了。再改变一下吧!不论改变到怎样,总比现在会使他高兴一点儿。……然而,在改变的端倪尚未显露以前,他还得天天来看守这间屋子;闷固然闷,但是人间的事能单顾闷不闷么?

“告诉你一个消息,很怪!”

这人说话时夹着喘息,莲轩知道新得“机关枪”绰号的宣传部长在隔壁了。便听应松厓问:

“什么消息?”

“有人说周仲篪回来了,新任不知第几军的秘书长,有两个‘盒子炮’跟着呢!”

“谁看见的?”

“谁看见倒不知道,不过外面传说很盛。”

“不见得确实吧,我知道他躲在上海旅馆里。”

应松厓的声调故意作得泰然,但掩不没将信将疑的惶惑。

“本该大书特书把他打倒的。我们为什么终于没有做?”

“机关枪”言下颇有“悔之晚矣”的意味。

莲轩不免好笑;昨晚上还接到仲篪改姓换名的明信片,说“托庇粗安”,怎么忽然当起秘书长来了。他又笑应松厓他们外强中干;周仲篪就是真回来,难道就把他们吃掉了?心思更往深处钻,突然间,仿佛撞见了可爱的光明;他的心不免跳得急促了,想道:也许改变的端倪来了吧。

半个月以后,县学里远没有先前那样热闹了;大家已经明白,这里边确实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几所破旧的殿堂斋舍,有什么可看的?电话机的铃子尽在那里默着,好像哑了似地;偶然叮铃铃地响起来,也只是问某人在不在罢了。先前为了贡献意见,为了冲突打架,为了请示办法,曾经打电话过来或者亲自跑来的人,现在都在家里擦着眼睛,疑惑地想,“不是做了个梦么?”应松厓之流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原无所谓;就大局而言,他们只是港湾里水滩边的几棵小草。但是一阵掀天的恶潮涌起时,余波折入港湾,便把小草冲走了。

然而陈莲轩还是在县学里。不过已移到了隔壁一间;又,以前是守,现在是——该怎么说呢?说他坐镇,该不算辱没吧?——坐镇:这些是不同的地方。

这时候他刚抽里一枝卷烟,好像生命又经过一番刷新,有许多的事要做。如介绍姊丈周仲篪就是其中的一件。他投过一眼看那坐在对面捻着浓黑髭须的仲篪,觉得在任何方面,自己都不如他;现在重要事务正堆到自己身上来,他是个必不可少的帮手。便说:

“你现在就填一张表格吧;等会儿我来提出。”

仲篪泰然笑说:

“填就填一张。论参加革命,你是知道的,我的行辈并不低呢,辛亥光复以前就加入了同盟会。”

“现在‘继续努力’,正是理所应当。”

“确然应当!”

仲篪的神态显得很庄严,又说:

“他们小伙子革命,我们已经看过了,结果革成了‘反革命’!(他相信现在确有资格使用这三个字了)那只好还是我们老辈来革命了。”

莲轩会心地点头;对于自己的出任艰巨,更觉得有重大的意义。

“我那所房子的事也就提一提吧。”

仲篪像随便说一声似的,悠然的眼光仰望着承尘。

“是的,我马上要提出。”

对于许多要做的事中间的又一件,莲轩很有把握。

“相信大仙,迷信!那当然。不过是人家走上门来烧香求签的,惩罚迷信也罚不到有屋子的人。从今以后,把大仙的神位撤去了也就完事;房子总该发还的。”

这时候菊生从外面跳了进来,还是从前那副起劲的神气(他现在是宣传部长了),对父亲说例会时间已到,许多人坐在会议室里了。

“赶快把表格填了。”

莲轩对仲篪说罢,预备站起来,同时默念等会儿要当众背诵的“遗嘱”。

1928年7月6日写毕

原载小说月报十九卷九号,署名桂山,收入小说集《未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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