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的一头头发是有历史的,当年配着她的丈夫,就因为他作了四首七律,赞美她那又长又软又黑的头发。真的,亲戚友好每谈到她,总是不约而同地说:“她是生着一头美人发的小姐。”她的头发又长又软,梳不论什么样儿的时式髻都合式,又加上黑,黑而有光,人家涂了许多膏油都比不上;这自然引起别人的注意,仿佛觉得美人发就等于她,她就等于美人发了。她因此特别爱重她的头发,决不让它有丝毫缺憾;换一句说,就是对于梳掠的事异常用心,如果有一缕还欠妥贴,有一处尚未停匀,她是不惜花加倍的工夫从新梳过的。这几乎成了她的天性,直到寡居之后担任了女子初中校长的中年,乌黑的头发有一部分转成灰白色了,她还是把梳成个惬心贵当的发髻作为快适的日课。
一天早晨,孩子的笑脸似的阳光泻进她的校长室,嬉春的小鸟在窗外树上百媚千娇地叫,她都毫不关心,只皱着眉头想她的心事。想这心事有两三天了,不仅是白天,夜眠的时候也大半消磨在这上边。内容很简单,国民革命军来到这地方了,女学生固然纷纷剪发,寻常妇女学时髦剪掉发髻的也不少,而她,担任女子初中校长的她,一向是爱重头发的,到底剪还是不剪?
不知道是怎么的,她的心思忽然开了一条光明的新路,她想,辛亥那年排满革命,结果是男人剪头发,这一回国民革命,当然轮到女人剪头发了。这是非常公平的,而且也十分切要;把丛丛的满头的东西噶嗒一剪刀,至少可以表示这个人有点儿革命的气息。她又想自己是学校的校长,不比普通人,而且是女子初中的校长,应该给女学生作个榜样。假如舍不得几根头发,说不定人家就会说她反对剪发。反对剪发不就是反革命么?于是校长的位置……于是……
既然这样想,似乎就可以决定下来了。但是她写过一回通告,中间有这样的语句:“女子剪发,成何体统!凡欲在本校求学者,一律不准剪发。”就是附属小学的低年级生,头发披散,只齐到脖子,像和合仙似的,她也要她们把头发留长,编成辫儿,如果能梳通行的S髻尤其好。——不过这是去年的事了。
“我也剪了,要让人家说笑么?”她审慎地问自己。
“不,不碍事。去年不通行,所以不准她们剪;现在通行了,所以自己也得剪。‘彼一时,此一时’,书上所说就是这个意思。”她犹如一个机警的律师,立刻给自己辩护。
于是她举起椭圆形的手照镜。薄薄的一头头发,几乎要露出头皮;带点儿灰白色,像惯睡在灶肚里的懒白猫的毛。用手去摸挂在脑后的发髻,瘪瘪的,松松的,不成个东西。她开始嫌厌她的头发了;她觉得三十多年来爱重的是另外一头头发,像现在这样粘着在头上的可厌东西,除了剪掉简直没有办法。
然而还有问题,到什么地方去剪呢?玻璃窗上画着红白斜纹棍子的理发店,这几天多的是女主顾,她当然不妨进去。但是理发店里人多,玻璃窗外又排满了好奇的贪馋的眼睛,万一有个熟人在里头,就将传扬开来说:“今天李校长李太太在理发店里剪发。”俏皮点儿还可以说“落发”,拿人家比作尼姑。俏皮话倒没有什么关系,难堪的是点明白“今天”。今天才剪发,足见是个新家伙。在什么都是新的好惟有革命却竞夸老牌子的这个时代,关于剪发只是个新家伙,那怎么行?
她便想到找个女学生给她剪;那些女学生最会在头发上做工夫,十天的打扮可以有十个花样,手段很不错。但是女学生的嘴大都伶俐,有时伶俐到近乎刻薄,她同她们相处惯了,这一层当然清楚。如果女学生拿剪刀在手,待剪不剪,涎着脸儿开开玩笑说:“去年我们要剪发,你先生不准,并且说‘成何体统’!此刻现在,你先生也跟我们学坏样失体统来了?”她想,听到这两句话的时候,板起脸来斥骂一顿好呢,还是也涎着脸儿报以一笑好?——同样地不妥当!
她愿意人家向来就不曾留心过她的头发,以前她究竟是留着发还是剪了发的,个个人都模糊得很;她愿意人家当她安安稳稳剪了发之后,丝毫不以为新奇,只是淡淡地想:“唔,大概她是老早剪了的。”
然而这只是一种愿望而已;人家究竟有没有留心过她的头发,她完全没把握。在她自己方面可以着手的,还是归到本题,先打算安安稳稳剪了发。她终于勉强地决定,命佣人把同在学校里担点儿功课的她的女儿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