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

叶圣陶作品精选[电子书]

我满头是汗,从三等车的门口挤下来,脚踏着月台的水门汀地;我踏着了上海的土地。一只小皮箱提在右手里,一把阳伞挟在左腋下,一个小纸包藏在里面小衫的左边的口袋里。一个脚夫慌忙地奔过,在我身上撞了一下,我的左手便机械似地按到胸腹交界的部分。在,位置一点没有动,小纸包依然酣睡在口袋里。我舒了一口气,把脚提得高一点,急速地向前走。

离开家庭虽然还不满五个钟头,我的两只手按到胸腹交界的部分却不知有多少回了。我身上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的钱。两百五十块,全是中国银行的钞票,五块的。放到了口袋里,妈妈替我在袋口缝了两针,这可称稳妥了;可是两只手并不就此放心,还是要轮替地按,按,按,好像犯了胃病似的。

爸爸把这一叠钞票授给我的时候,他的白皙而露出青筋的手微微发抖,他说:“这里两百五十块,要当心!到了上海,就寄存在伯伯那里,等考取了缴费再向他拿。”

爸爸对于金钱是非常爱惜的。但是支出大量的可爱的金钱作资本,博取比资本多出多少倍的赢利,这样的机会究竟不宜错过:这是他授给我钞票时的心情,我知道。

我接钞票在手,一张一张地数了一遍,就拿一张报纸包起来;同时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所以来的惭愧,好像我占了爸爸的便宜,好像我抢了爸爸的东西。还有,爸爸说等考取了缴费,我真能考取么?自己的实力自己知道得清楚:“英”“国”“算”勉强及格,什么功课都只浮浮地记得一些轮廓,我真能考取么?倘若命运判定我不用缴费,这包钞票只好原封不动地缴还爸爸,那时候,爸爸的心情又将怎样呢?

坐在三等车里,我无心玩赏两岸的水田,无心观看南翔以东日兵轰炸的痕迹,也无心听同车旅客此呼彼应地谈论的身边私事以至国家大事;我只是茫茫然,刚才的说不出所以来的惭愧老是盘踞着不去,失望的预兆又似乎一回比一回清楚地在心头露脸。于是,我的两只手轮替地按到胸腹交界的部分去。

“元官!”

听得有人唤我的小名,我定睛看去,逆着人群的潮流而来的是伯伯家的佣人阿根。我心里一松,好像已经到了伯伯家里了。

饭后,伯伯吸着雪茄,眼睛似闭不闭的。我坐在他旁边;看到他的头发,心想去年他去看我们时,白头发还没有这么多。电扇轻轻地匀匀地旋转着;当门的帘子直垂到地,一动也不动。

“你到底要去考大学。”伯伯吐了一缕白烟,看着我说。

“爸爸说的,不考大学也没有地方好去;况且,大学毕业究竟是个资格,这笔钱花了也值得的。”

“因此,就决意投资了?”伯伯的口吻是在讥嘲他的弟弟。

“是这样。”我用写实的态度回答。

“没有话说,我们的生活是被注定了浸渍在投资里头的。”伯伯转为感叹的调子说:“我从前投资进大学,出了大学,当教师取盈利;后来因为当教师没意思,辞掉了,搞个厂,直到如今,岂不是仍然不出投资的范围?现在你又要去投资了!”

“我担心的是考不进大学。”我不知道伯伯何所为而感叹,难道他也学着青年人的样转变了意识么?虽然这样想,我并不问他,却把我的心事透露了出来,意思是要他作我的参谋,使我有点儿把握。

“没有的事!”伯伯摇头,坚决地说。“几曾见‘先施’‘永安’拒绝过钱袋饱满的人?你带有两百五十块钱,大学也决不会拒绝你。”

“到底要看程度的。”这样说时,我就想到各大报第一二两张的广告页以及教育新闻栏,这个大学的校长是某伟人,教授是某某某某等学者,那个大学的校长是某大家,教授是某某某某等学者,难道他们不用精密的天平称量程度,就胡乱录取新生的么?以伟人的身分,大家的身分,学者的身分,我相信他们决不至于如此。

“你去过大世界么?”伯伯提出了这突兀的问题,重又吸他的雪茄。

“前年跟妈妈来上海,去过的。”

“你不要把大学看做怎样庄严怎样了不起的所在;一个大学就是一个大世界。甲教授在A一讲堂讲他的那一套,乙教授在B三讲堂讲他的那一套;这和人人笑在三楼表演口技,王美玉在二楼唱文明新戏情形相同。男学生趿着拖鞋来了,女学生带着小镜子胭脂盒儿来了,听得不合意,就换一个讲堂,或者索性走到校园里看新开的花儿,回到寝室里睡午觉去;这和大世界的游客又有什么两样?”

“嘻。”我笑了;如果我能够考进,大学的趣味一定不坏,比较中学一定有绝然不同的地方。

“不过,”伯伯继续说,“一张大世界的游券只要两角钱,大学却贵得多了。因此大学的游客远不及大世界那么多,是不是?你既准备了两百五十块钱,你就具备了游客的资格,当然进去就是,还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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