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生时时在门外经过,也有停了步向里面望望的;附属小学的学生在那里拍皮球,有好几回,皮球跳进了校长室。她想新奇事情一定给她们望见了;一种意欲包围着她的脑袋,要把它压迫,压迫到几乎看不清那样地小;她的眼睛再也抬不起来,定定地注视着摊在桌子上的一本新到的《女子杂志》。后来听见“嘻!嘻!嘻!”的笑声了,她的脸不由得渐渐红起来。这不是笑她新家伙,跟人家学坏样,有失体统么?她颇有点愤愤,真想提高嗓门站起来宣告:“‘彼一时,此一时’,我现在也赞成剪发了!是新家伙,是刚才剪的,我一点儿也不忌讳!你们怎么样?你们笑什么?”但是她终于缺少勇气,勇气犹如枪炮的火药,缺少火药的枪炮只好不放。经过了最无聊的一瞬间,她勉强抬起头来说:“我头痛,你们到别处去玩。”为助成她的谎话,她的右手不自然地按着太阳穴。
“嘻!嘻!嘻!”的声音渐渐摇曳而去,充满着刻薄的讽刺意味。
她不敢用厌恨的眼光送那声音,她恐怕有刺探的毒笑的眼光存留在门框边,万一彼此相遇,比较被痛打一顿还要难受。既然如此,眼光当然回到杂志上,这才看清楚上面印着些什么字。啊,正是个惊心动魄的题目,“我不赞成女子剪发!”看下边的署名,并无“女士”字样,知道不是女子的手笔,女子作文少有肯牺牲那光荣的尊号的。男子而不赞成女子剪发,新剪发的她不免惶惑了,于是赶紧看下去。
这篇文章果然出于男子之手,开头就说明作者站在男子的地位,根据男性的吟味立论。又说作者发这番小议论,并不敢轻蔑女性,把她们看成瓶里的花,笼中的鸟,来加以品评;但所谓吟味是应该被容许的,女性对男性如果发表类似的议论,男性是欢喜之不暇的,决不会想到轻蔑或者别的不快意字眼上去。以下就是本文,说女性蓄发挽髻,从男性方面而言,视觉嗅觉触觉都有妙美的趣味,尤其是同床共枕的时候。略微蓬松的头发堆在枕上,引起你一种柔软的感觉,你会想到练熟的丝;颜色是乌黑的,黑里反射青光,加上那种卷舒自然的姿态,又使你联想到天际的云;云缭绕于你的眉尖,云复护着你的心神,你就酣然陶醉在这云里了。头发又有一种特别的香气,甜蜜畅适,勾起你百般的遐想;如果你的嗅觉不算滞钝,你一定不喜欢巴黎的上等香水,却爱把鼻子埋在你旁边的头发丛中饱嗅一顿;因为无论如何上等的香水总只是物质的香,而头发丛中的一顿饱嗅,却嗅到了人间的女性。至于触觉,那是说在某一时候你的手总爱依贴着女性身上的一部分,而发髻的地方正好栖息你的一只手;这样,便见得两个人更为密接,更可以游泳在极度的放纵里。这种趣味全是诗的,同时又全是人生的。假如世间还需要诗,还不蔑视人生的吟咏,那末女子何以要剪发呢?剪了发,云是散了,香是消了!与云散香消的女性睡在一起,你看,你嗅,你把捉,完全像你的同性;如果你还能作爱字方面的文章而不觉得肉麻,作者只有佩服你的好胃口,还有什么别的话呢?
她看罢,把杂志推开,心里有点儿荡,又觉得羞,像偷看了不应该看的事情。她记起青年时期的经历来了。甜美的梦,醉心的戏谑,以及骨肉都融的放纵,那些沉埋在记忆的深渊里的,现在历历如在目前,甚至不遗漏一个最细微最不关重要的节目。她又特别想到丈夫对于她的美发,写过不知多少首赞叹的诗篇,做过不知多少回喜爱的抚摩;拿杂志上说的来同丈夫相比,就见得那个作者太空疏太肤浅了。她自己修饰美发的技巧,与对镜时踌躇满志的心清,又多么足以骄傲。啊,生命的光荣!然而,现在,亲手把这光荣毁灭了!想到这里,不觉便转入伤感。
忽然思想又改了向,她代女儿抱着深切的忧虑。女儿似乎承受她的遗传,也有又长又软又黑的一头头发,现在是先半个月剪掉了;她想,假如那个作者的话的确代表大部分男子的心理,那末女婿对女儿美满的爱情不将因剪发而发生变化么?她于是自问,丈夫若在,会不会赞成她剪发?不,决不;她断定丈夫对于缔结了两人的良缘的并且作了好些韵事的题目的美发,一定要用百种好意千种柔情劝她保留。据此类推,女婿对于毫不顾虑、径自剪发的女儿,正在觉得肉麻,将渐渐至于嫌厌吧。她不敢再想下去,当然更不敢问女儿半个字。
不到一点钟之后,几个女学生最先发见校长剪了发,消息立刻传开来,于是全校师生以至校役无一不晓。在这个时代,女人剪发真是平常不过的事,大家并不以为惊异,不过想到以校长的中年而也剪了发,略微感觉有趣而已。女学生们似乎已经忘了去年那“成何体统!”的通告。
当李太太上完了课退出时,几个学生围住她说:“先生,┠恪…”
“我觉得剪了便当得多,所以……”她连忙抢着回答,匆促之间,居然没想到“坏样”、“体统”、“新家伙”等等。但一转念间便省悟身临危地,嘲讽的毒箭也许马上会从四处射来,她踉跄地逃回校长室。
一天,忽传孙传芳的兵渡了江,江南人心便震荡起来。李太太怀着悔恨,皱起眉头,又似乎不好意思地向女儿说:“真的,倒给你说中了!快把我剪下的头发送到店家去编个发网来。”在她脑子里风车般旋转着的是剪发的校长……女革命……地位……性命……一团乌黑……
“我原劝你不要剪,”女儿偏有闲工夫讨口头的便宜。“妈妈的头发少,生在头上虽然够梳,要编个发网就怕不够。”
“那末怎样呢?”
“拿我的头发去编吧。”
“我们糊涂了。你自己也得编一个。编了你自己的,又怎么能编我的?”
“我不用发网。我不怕,又可以躲在家里。”青年的女儿看切身的利害也像个渺茫的梦。
“他们会挨家挨户搜查!”李太太仿佛看见了黑的铁链与红的血。
“那末……”
“那末?”
渡江的孙军终于完全覆没,这在李太太当然犹如夺还了生命。但同时接到教育局免她校长职的通知,并没叙明什么原由,只叫她预备交代。她又被更深的悔恨拘囚住,一时入于昏迷状态,喃喃地说:“倒剪了头发……”
1928年12月9日写毕
原载《红黑》创刊号,署名桂山,收入小说集《未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