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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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女儿商量还有什么勉强?因为她猜度女儿会不赞同她剪发。这不是说女儿顽固,把几根头发看得同名节一样宝贵;女儿自己在前半个月就同一小部分学生把头发剪了(其时当母亲当校长的她虽不曾再写通告,也没有说赞许的话,仿佛只当没有这回事)。但是想到女儿最近几天的口调,“张家太太,三十多的年纪,也剪了发,像个什么样儿!”或者说,“王家太太,忘了自己的老少,也跟着媳妇上理发店,出来的时候,笑得我肚子都痛了!”她就觉得能不同女儿商量为妙。女儿的弦外之音,不是说剪发的事该让十七八、廿二三的女青年们专利,再长大点儿的也来剪,就是恶劣和丑态么?并且,女儿显然把自己的母亲忽略过去,好像母亲是潮流以外的人物了,无须剪发是当然之理。女儿哪里知道母亲正因为潮流冲来的问题,在咀嚼着虽不强烈却也颇有点儿恶赖的苦闷呢。

“我想把头发剪掉。你看怎样?”女儿来了以后,李太太故作无所用心的神态说,但语调实在不很自然。

女儿忍不住笑了;朝阳照在她头上,齐耳根的鬓发反射着晶光,配合着笑意洋溢的眉目和腮帮,恰像一朵刚在春光中开放的骄傲的花。她鄙夷地朝母亲的头顶瞟了一眼说:“妈妈的年纪,也学青年人的样,恐怕不大好吧。”她用“恐怕”这个字眼,是一种修辞手法,使对手不至于十分难堪;如果直抒胸臆的话,那就连“不大好”也无须。干脆两个字,“不配!”就完了。

李太太想女儿果然不赞同,自己的猜度总算没有错。她不让勇气馁下去,便接上说:“年纪没有关系。现在女人都应该剪发。你不是已经剪了么?况且,我的地位……”

女儿听到“地位”两字,就引起潜藏在心头的反感。婆婆妈妈的一些办法,看待学生像看待自己的女儿或媳妇,唠叨一阵,又温存一阵,哪里像个像模像样的校长!像去年写出“成何体统!”的通告来,她自己不觉得什么,却使与她有关系的人羞愧无地。如果她肯放弃了她的地位,至少与她有关系的人可以无所羞愧。女儿这样想着,有意做得娇憨地说:“我们原常常说,学校的事辛苦,妈妈该休息休息。如果现在有规定,当校长的必须剪发,妈妈正可以借此下台。”

“什么?”李太太有点儿发怒,她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说出这样的话。“借此下台!好轻易的话!你说我的一头头发无论如何须得保留,甚至用校长的地位来交换么?我的意思正相反,我宁愿牺牲一头头发来维持校长的地位!你知道我这样做为的是谁?谁?小姐,你要明白,都为的你们呀!”末了一句是凄然的声调;她伤心于自己的爱完全不被了解,倒像自己骨头贱,喜欢作老牛马似的。

女儿想自己是什么都明白:把女儿女婿软禁在身旁,不让出去展一展翅膀,就算是她老人家全部的爱!她便说女儿女婿禁不起外边的风险,像船儿一样,必须停泊在安全的港湾里,而她自己就是安全的港湾。她不知道女儿女婿正自比于不怕在浪潮里跳来蹿去的小划船,就是大风雨的天气,也希望开出去尝尝新鲜的冒险滋味;她不知道他们最不耐的是死一般地停泊久了,结果是烂掉船底,全体沉了下去完事!

静了一会儿,女儿吞吞吐吐地说:“那末妈妈也剪了吧。”她每听到“都为的你们呀!”那种声口,虽然不满于心,外面总是顺从地对付过去。

“你给我剪。”李太太像攫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立刻接上说。

“我就给妈妈剪。”女儿看看自己的手,仿佛不相信这双手将要造成一个趋时的落伍者似的。“不过剪了之后,将来或者为了什么要装起假发来,我可不高兴给妈妈梳那可笑的头了。”

“哪有这样的事!”李太太坚决地回复。

噶嗒一剪刀,李太太觉得脑袋异常之轻,好像头顶也给削去了一片。突然间,她心里十分怅惘,先前愿望人家不以她的剪发为新奇,现在知道完全无望了;她从手照镜里看,秋草似的一头短发,露出一条条的头皮,比以前挽发髻的时候触目得多,就是近视眼也决不会放过。“看新剪发的李太太!哈哈!看新剪发的李太太!”她仿佛听见这样的笑声了。于是,新家伙是注定的了,而女学生刻薄的嘲讽又岂能幸免呢?

她这怅惘一时找不到宽慰的办法,只好无聊地决定,下半天不去听前天刚刚开始的“党义训练班”的功课。

但是岂止到外边去,最好连校长室也不要走出,让那新奇事情永远关闭在这间屋子里,除开女儿,再没第二个人知晓。于是她轻轻把门关上。刚一关上,马上发见这个办法并不妥当;人家要看校长在不在,就会推门进来,不是反而招引人家来看么?还是做得泰然点儿,不至于惹人家疑心。她重又轻轻把门开了;脸正对着门坐,让那不会嘲讽人的墙壁独自赏鉴她脑后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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