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说呢?还不是检出空白表格来就让我填。我填得很不坏呢。表格中有一项要叙述对于改善中国的意见,我就写,要中国兴盛起来,非事事彻底做去不可;譬如打倒土豪劣绅,要打得一个不剩方休。”
“啊!”
仲篪不觉惊叫;他对于土豪劣绅似乎已经居之不疑,因而惊讶莲轩怎么会打起他来。
“土豪劣绅是民众的蟊贼,地方的灾殃,不打个干净,就不用说什么革——”
莲轩说得很严正,非惟没有觉察仲篪的居之不疑,似乎连刚才自己说的话也忘了;昨天看的几本小册子还留在脑子里,这里说的他自信是由衷之谈。他接着说:
“昨天他们在那里拟议,说要规定几个非打倒不可的;待军事势力一到,就大书特书揭示出来,让民众有个明确的目标。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仲篪忽然受了针刺似地,跳起来说:
“我要上海去!我要上海去!”
“怎么?你也——”
仲篪不答理莲轩的问,只是在室内来回地走;他那黑与白的脸,白的部分皱起来了,黑的部分抬高,几乎居于中央。一出出可怕的戏文在他脑子里闪现:不知多少短衣服粗胳臂的人涌到家里来,所有的家具都被捣毁,收藏得最隐秘的私蓄也被发现出来;随后是大门上钉上两片交叉的木板,还有墨色印刷加朱批的封条糊在上面,朱批里少不了“土豪劣绅”那几个字;报上的广告栏里有自己的照片登出,下面的文字——总之是不堪入目的话;大太太姨太太当然被撵走了,老太太在“发逆”时代吃的那些苦,她们一定是全本照抄;至于那所“大仙殿”,不用说,迷信!一把火烧个精光……
他闭了闭眼睛,不敢看那凶暴残酷的一把火。眼睛再张开来时,火仿佛消灭了。阑珊地望着莲轩说:
“我要上海去;我在这里不方便。”
莲轩方才觉醒似地,用两个指头弹着前额说:
“不错。已经到杭州了;现在分两路向这边来,说慢点儿也不过五六天工夫;这边抵抗是没有的事。所以你到上海去避避是不错的。”
“我同你商量——”
仲篪弓着身,浓黑的髭须似乎扫着莲轩的颧颊,低低地诉说把自己的资产名义上全转移给莲轩的计划。菊生的头也凑拢来,用好奇的眼光看定仲篪的翕张的嘴,心里想,不要说什么名义上,就实际上转移了过来,那多好呢。
仲篪说完他的急就的计划,结句说:
“我们至亲,一定可以帮忙吧?”
“当然,当然,我们至亲!”
莲轩满口承应,心头似乎更舒展了许多;虽然只是名义上,总算兼并了一份不小的财产。
菊生把身子坐正,咽了一口馋馋的唾沫。
莲轩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坐在饱和着暮色的角落里,像个鬼影。她不明白父子两个“进去了”之后是吉是凶;想到前巷那个姓李的小伙子,听说也因为“进去了”,才被解到南京去枪毙的,她再也不敢想了,只连连默念着“阿弥陀佛”。对于姑老爷的异乎平时的神态,她知道他遇到什么倒霉事了,因而又代姑太太担起无所着落的忧愁来。
二
县学的明伦堂作为党部的大会堂,正中挂起中山先生的遗像,两旁是照例的六言联语,上边交叉张着党旗国旗。堂前两旁的斋舍作为各部的办公室,每室都有标名,是用淡墨潦草地写在白纸上的。常务委员办公室的板壁上有一个电话机,是新装的,光亮的色彩同板壁的暗淡对比,像花手帕挂在乞丐身上。
陈莲轩坐在宣传部里。桌子上一个砚台,满渍着水;三支“大京水”都秃了头,横七竖八地躺在旁边。他看到桌面,就要叹一口闷气。
他具有热心,愿意贡献自己的一切,来成就中华民族惟一的大事业。可是几天以来,竟候不到机会效一点儿力,哪得叫他不闷?预备发布《告民众书》时,轮到他撰稿,他于是翻检新近公开的《建国方略》《三民主义》等书,以便先立定个主旨;但是常务委员应松厓等他不及,自己一挥而就,书也没有翻。要给本城新闻纸登一篇文章解释党义时,他自告奋勇说由他担任,第二天就能把草稿起好;但是应松厓说那样第二天来不及见报,便提起笔来,歪歪斜斜写满三纸,派人立刻送往报馆。类此的事还有好几件。这使他呆看着未被使用的笔砚愤慨地想:不料这几天里却长了一种经验,原来小伙子作事是那样粗率,不经意,罔知权限的!
虽然闷,又愤慨,他还是每天到;草创时代无所谓规定的办公时间,但他总要吃过晚饭才回家,就是有规定决不会再算他旷缺。他这样想,才几天工夫,眉目还没见,无论如何要耐着性儿守;若为些少的不满就掉转头走开,那是血气之徒的行径,到后来难免要懊悔失去了什么机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