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们全都不明白。好比瞎子走生路,全靠别人指点,是不是?商民协会该怎么搞,怎么发起,怎么召集……我们现在是两眼墨黑。”
“听说资本家老板不在其内。可有这句话么?”
“商民协会的目的在加薪水;有了资本家老板,再不要想通过加薪水的议案了;当然不让他们加入。你不相信,可以问这位党里的先生。”
“这句话如果实在,兄弟可要先走了。兄弟开一爿五十千的小杂货店,惭愧之至,也要算资本家老板呢。”
“我想还有资本家协会老板协会吧?”
几个商人毫无间歇地接连说话,各顾表白自己的意见。应松厓只好默不发声,等他们索性把话筐子倒空了。他们见开口的机会还有,又提出入会手续该怎样,每人会费要多少等等随心想到的问题。
一阵皮鞋声近来,急遽而不沉着,莲轩听得清是儿子菊生。“到底他是小伙子,只一味高兴。”才这样想时,菊生已经进来了,差不多是跳进来的;灰哔叽的中山装,衣袖裤管的折痕笔挺,脸上现着平时难得的鲜红色,似乎他的血液经过一番清洗了。他站住在父亲桌子边,取帽子在手作为扇子扇着,趣味地笑说:
“刚才去调解的是一家理发铺的争执。三个伙计向开店的说,从今起,手里做下来的工钱要对分了。若不答应,那就罢工!开店的也回答得妙,‘好!你们的办法真妥当!我情愿把剃刀轧剪一切家伙奉送给你们,由你们去开店,我做伙计;做下来的工钱对分。’”
“哈哈,伙计碰着钉子了。”
“不,并不。伙计说,‘我们不要做什么开店的。大家知道店是你开的,我们就同你讲话。要知道,现在是革命的世界了,革命的世界里,伙计是……’”
“你怎么给他们调解?”
莲轩抢着问,他要看看儿子的才具。
“伙计的话不错呀;世界不同了,他们的要求也不见得过分。”
“啊?”
莲轩诧异儿子有这偏激的见解,不自主地瞥了他一眼;新式的服装带来个异样的灵魂了么?一转念间,又这样想:几天以来,他从应松厓他们那里沾染得太快了。
沾染得快固然可以欣慰,说不定也是一条路,但可虑之处究竟不少;父亲的心错综地思忖着。
“不过开店的也有为难之处;小本营生,哪里担得起那么一副重担子。”
“唔。”
莲轩这才点头,发于内心地赏赞儿子,究竟没忘掉中庸之道;这证明了并没有沾染得“太”快,但另一方面的可以欣慰,似乎很足以相抵。
“所以我给他们判断,四六开拆;伙计四,开店的六。”
“他们听从么?”
“不。伙计一定要对分,做不到就不让开店门。”
“那末还是个未了之局呢。”
“是呀,得再给他们调解。”
“这种事你可以回绝不去的。我看局面总不能这样乱糟糟地维持下去;一定会变,变到怎么样当然看不定。你何必跟着他们出头露面呢?他们正起劲,所有的几斧头还没使完,让他们去使好了!”
莲轩忽然感到古君子因怀才不见用而激发的一种高蹈心情,低声这样说;他的意思,最好儿子也同他一样,隐居在党部的房间里,这才党而不党,不党而党,是最合适的态度。
“事情太多了,大家尽自己的力量做去。”
菊生是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于父亲的嘱咐,他实在没有充分了解,只觉得几天来跑进跑出,口讲手指,是以前不曾经历过的新生活,到此刻还不觉厌倦呢。他用两手拉着上衣的下缘,理平当胸隔部分的些少皱纹;同时身子一旋,似乎又预备拔脚做“工作”去了。
正好隔壁应松厓听罢了电话,喊道:
“密司脱陈,下午三点,人力车工会开成立大会,要我们派一个人去指导,就请你走一趟吧。要立刻去,现在三点差十分了。”
菊生不等应松厓说完,头也不回就跑走。
于是莲轩又独留在宣传部里。眼光偶然投到宣传部长的桌子上,同样的满渍着水的砚台,同样的横七竖八的几枝秃笔,不过多了一堆散乱的小册子和单张印刷品。他又叹了口闷气。移身朝外,窗外凑近来的脸还是陆续有,从显有菜色的以至涂脂抹粉的,从十分愕然的以至嘻嘻哈哈的,都有;有几个孩子竟把上半身爬在窗台上,扮了个鬼脸,然后老鼠一样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