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很难过,”阿尔卡季道,“他也一样。”
“我还会回来的。”
“啥时候?”
“嗯,去彼得堡时。”
“我特同情你母亲。”
“为什么?是因为她请你吃够了浆果?”
阿尔卡季垂下眼帘。
“你对自己的母亲了解不多,叶夫根尼。她不仅是个出色的女人,还确实很聪慧,今天早晨她和我聊了半个小时,谈得都很中肯有趣。”
“你们肯定一直在聊我的事吧?”
“并没光谈你。”
“可能;你作为旁观者清。假若一个女人能谈上半个小时,那往往是好的标志。可我还是要离开。”
“可你要开口告诉他们也不容易。他们一直在讨论我们呆两礼拜后会干什么。”
“是不容易。我今天真是鬼迷心窍了。把父亲挖苦了一番:他前两天吩咐人把他的一个佃农鞭打了一顿,他做得很对;不错,是的,你别这么惊骇地望着我——他打得对,因为那个人是个惯偷、醉鬼;只是父亲没料到我,像一般人所说,‘知道’了这件事。他很尴尬,而现在我又得叫他更难过了……没关系!过不久他会好起来的。”
巴扎罗夫虽说“没关系”——可一天都过完了,他还犹豫着如何把这件事告诉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末了,在书房里跟他父亲道过了晚安,他才不自然地打个呵欠,说:
“嗯……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明天叫人把我们的马带到费多特那儿去预备着。”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大吃一惊。
“基尔萨诺夫先生难道要走吗?”
“是;我和他一起走。”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原地转了下身。
“你要走?”
“是……我得走,请安排人把马备好。”
“好……”老人嘟嘟哝哝,“备下马……好……只是……只是……怎么会这样?”
“我要上他那儿稍住一阵。然后再回来。”
“啊!稍住一阵……好。”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掏出手绢,擤擤鼻涕,腰几乎弯到地上了,“好吧,这……都会给你办好的。我还以为,你会……在家多住一阵的。三天……离别了三年,这太少;太少了呀,叶夫根尼!”
“可我已跟你说了,很快就回来。我必须得去。”
“必须……那能怎么办呢?首先得完成职责……那么就派马吧? 好。当然,阿林娜和我都没料到。她还从邻居那儿要了点花,想给你布置布置房间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没提自己,每天清晨天蒙蒙亮时他就赤脚拖着双鞋找季莫费伊奇商议,用颤抖的手指掏着一张张破烂的钞票,吩咐季莫费伊奇去采购,特别关照多买食品和红葡萄酒,据他观察,这两个年轻人很爱喝红葡萄酒)主要是——自由;这是我的法则……我不能束缚你……不……”
他突然不说了,朝门走去。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父亲,真的。”
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并没回头,只是挥挥手,便走了出去。他回到卧室,发现妻子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便开始轻声细语地祈祷,以免惊醒她。可她还是醒了。
“是你,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问。
“是,妈妈。”
“从叶纽沙那儿来?知道吗,我担心他在沙发上睡得不舒服?我叫安菲苏什卡给他铺上你的行军床垫,放上新枕头;本想把我们的羽绒褥子给他的,可又记得他不喜欢睡得太软。”
“没关系,妈妈,用不着担心。他很好。主啊,宽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他又接着低声祷告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可怜自己的老伴:他不想现在告诉她,有个多大的悲伤等着她呢。
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第二天走了。一大早全家人都垂头丧气;安菲苏什卡手中的碗碟摔碎了,甚至费季卡也变得莫名其妙,把靴子脱了下来。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从未这么忙乱过:他显然竭力装出勇敢的样子,说话高门大嗓,脚跺得咚咚作响,可他的脸却显得消瘦,目光时时在儿子身上滑过。阿林┠取西耶夫娜悄悄哭泣;要不是丈夫一大早劝了她整整两个小时,就会完全惊慌失措,把握不住自己了。巴扎罗夫一再答应一定在一个月内回来,终于从挽留他的拥抱中摆脱出来,马儿扬蹄,铃儿叮当,车轮转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了,直到尘埃落定,季莫费伊奇才弯腰驼背,步履踉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只剩下了这一对老人,这宅子也仿佛突然变得破旧衰败,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刚才还在台阶上使劲地挥着手帕,现在跌坐在椅子上,头垂到胸前。“抛下我们,抛下我们了,”他嘟囔道,“抛下了;他和我们在一起很烦闷。现在我们就像一根手指那么孤单!”他重复了好几遍,每次都伸出了一只食指。后来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靠近他,两位白发老人头靠着头,她说:“有什么办法,瓦夏!儿子是离开了家庭,过惯了独立生活。他就像只鹰:想来就飞来,想走就飞走;而我和你就像一只树洞里长出的两朵菌子,紧靠一起,从不挪窝儿。只有我俩彼此永远眷恋。”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拥抱着自己的老伴,抱得那么紧,比青年时代还要紧: 悲伤的时候是她抚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