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二十一

父与子[电子书]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笑了起来。

“哎呀,你说什么呀!”

“那我就别无所求了。和谁一桌吃饭都行。”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正了正自己的草帽。

“我早就料到,”他说,“你没有任何成见。就拿我来说吧,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我也毫无成见。(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敢承认,他自己也想做这次弥撒……他对宗教的虔诚并不亚于妻子)而阿列克谢神父很想和你认识。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他并不反对玩玩牌,甚至他——这话只在我们之间说说——还抽袋烟呢。”

“那好。饭后我们来一局‘杂牌’,我准赢他。”

“呵,呵,呵!我们等着瞧吧,那可说不定。”

“那又怎么?难道你又像年轻时那样?”巴扎罗夫有意加重语气说。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古铜色的双颊微微红了。

“你怎么不难为情啊,叶夫根尼……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嘛。不错,在这位先生面前我承认,年轻时有过这种嗜好——确确实实;也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了!哎,天真热!我跟你们坐一会儿。不会碍你们的事吧?”

“一点没有。”阿尔卡季答。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哼哧一声坐到了干草上。

“我的先生们,”他又说,“你们眼下的这个卧榻让我回忆起我的部队野营生活,我们包扎所也在这么个干草垛边上,就这还得感谢上帝呢,”他叹了口气,“我一生经历的事很多很多。举个例子吧,让我想想,我就给你们讲讲比萨拉比亚闹鼠疫时的一桩趣事。”

“你就是那回荣获了弗拉基米尔勋章吧?”巴扎罗夫插了句嘴,“知道,知道……你怎么没挂着它?”

“不是说过我没有成见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含含糊糊地说(昨天他刚叫人把红绶带从常礼服上拆下来了),接着便说起鼠疫时发生的那桩事来。“哟,他睡着了,”他突然指着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小声说,还和善地给他使了个眼色,“叶夫根尼!起来吧!”他提高嗓门叫道,“该吃午饭了……”

阿列克谢神父身材魁梧富态,一头浓发油光可鉴,淡紫色绸长袍上束了根绣花腰带,看上去很圆滑,能随机应变。一见面他连忙握住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的手,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不需要他的祝福,总之,他的举止也是无拘无束的。他既不损害自己的尊严,也不招惹旁人;偶尔还拿神学院里的拉丁文课取笑一番,却又十分注意维护他的主教;两杯葡萄酒下肚,他就不再喝了;他接过阿尔卡季的雪茄,却不吸,说要把它带回去。只有一点令人微感不悦:他不时小心翼翼地抬手去捉自己脸上的苍蝇,有时还真把它们捻死了。他坐在牌桌边,含蓄地显出几分喜悦,最终从巴扎罗夫手里赢了两卢布五十戈比:在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家里没人会计算这该合多少银币……阿林娜依旧坐在儿子旁(她从不玩牌),依然用小拳头托着腮,只有当吩咐仆人摆上新菜肴时才立起身来。她不敢去爱抚巴扎罗夫,儿子也不希望这么做;况且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劝过她别过于“打搅”儿子。“年轻人不兴这样。”他跟她反复交代了几次(不消说这顿午餐多么丰盛:季莫费伊奇大清早就亲自驾车去买一种特别的哥萨克上等牛肉;管理人去另一地方买江鳕、鲈鱼和大虾;光蘑菇就给了那些村妇四十二戈比);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巴扎罗夫,双眼饱含忠诚和温柔,也掺和着几分好奇与畏惧的忧伤,还有些许温和的责备。

不过巴扎罗夫可无心领会母亲眼中的情感;他很少转向她。只偶尔简短地问上一句。有一次他要借她的手来换换“运气”;她就默默地将自己柔软的小手放在他那粗硬的手掌上。

“怎么样,”她过了会儿,问,“管用吗?”

“更糟了。”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回答。

“他打得太冒险了。”阿列克谢神父摸着自己漂亮的胡子,惋惜似地说。

“拿破仑的策略,好神父,拿破仑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接过话头,说着打出了张“爱司”。

“可它把拿破仑送到了圣赫勒拿岛。” 阿列克谢神父说着,用王牌把爱司盖了。

“想不想喝点醋栗水,叶纽舍奇卡?”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问。

巴扎罗夫只是耸耸肩。

“不行!”第二天他对阿尔卡季说,“我明天就得走。真寂寞,烦闷;我想工作,可在这儿不成。我还到你们的田庄去;我把所有的实验标本都撂在你那儿了。在你们家至少还可以关起门来。可这儿虽然父亲老反复强调:‘我的书房归你用——谁也不会妨碍你’;可他自己跟我寸步不离。我怎好意思把他关在门外。母亲也这副模样。她在隔壁的叹气我都听得见,可去她那儿吧——又无话可说。”

父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