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他们认出了那所房子,房子坐落在一棵老胡桃树的树阴下。房子矮矮的,盖着褐色的瓦片,阁楼窗户下挂着一串葱头。靠荆棘篱笆,立着一捆捆细树枝,圈住一畦生菜、几株薰衣草和架子上正开花的豌豆。脏水泼在草上,流得东一摊,西一摊,周围晾着好几件已经难以辨认的破衣烂衫、针织的袜子、一件红印花布女上衣,篱笆上还搭着一条粗布床单。听见栅栏门响,奶妈出来了,怀里抱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另一只手牵着个瘦得可怜的小家伙,脸上长着瘰疬。小家伙是鲁昂一个针织品商的儿子,父母忙于生意,把他留在了乡下。

“请进。”奶妈说,“您女儿在那儿睡觉呢。”

整个屋子就只有楼下这么间卧室,里面靠墙有张大床,没挂帐幔;靠窗放着和面缸;窗玻璃裂了一块,用蓝纸剪了个太阳粘在上面。门后角落里,在洗衣池石板下面,摆着一双靴子,靴钉闪闪发亮;旁边有个瓶子,盛满了油,瓶口插着根羽毛。壁炉台上落满灰尘,上面有本《马太历书》,扔在打火石、蜡烛头和零碎火绒当中。整个屋子里最不实用的东西,是一幅吹喇叭的消息女神画像,多半是从什么化妆品广告上剪下来的,用六个鞋钉钉在墙上。

爱玛的孩子睡在地上一个柳条摇篮里。她把孩子连被窝一块儿抱起来,一边摇晃,一边低声哼起歌曲。

莱昂在屋里踱来踱去。看到这位穿南京布长裙的漂亮太太,置身如此贫寒的环境之中,他似乎觉着不对劲。包法利夫人脸红了。莱昂转过身去,心想这样看她,未免失礼。孩子吐奶了,吐在了爱玛的衣领上,她把孩子放回摇篮。奶妈赶忙过来给她揩,还说不会留下印痕的。

“她往我身上吐的次数可多呢,”她说,“要不住地给她洗了又洗!您能不能跟杂货店老板加缪打个招呼,我要用肥皂的时候,让我拿几块?这样您也方便,免得我打扰。”

“好的,好的!”爱玛说。“再见,罗莱大嫂。”

她走出来,在门槛上擦了擦脚。

奶妈一直把她送到院子尽头,一边诉苦,说她半夜里还要起来。

“有时候,我实在困得不行,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所以,您好歹得给我一小磅磨好的咖啡,可以管一个月,我早上兑牛奶喝。”

包法利夫人耐着性子听完奶妈道谢,就上路了。在小径上走了一段路,听见后面木鞋响,回头一看,又是奶妈赶来了!

“有什么事?”

那乡下女人把她拉到旁边一棵榆树后面,开始谈她的丈夫,说他干那行当,一年才六法郎,他的头头……

“长话短说吧,”爱玛道。

“好吧,”奶妈边说边叹,“我担心,我丈夫见我一人喝咖啡,心里会不痛快。您知道,男人都……”

“您有不就结了吗,”爱玛连声说道,“我会给您的!……您真啰嗦!”

“唉!好心的太太,都只为他受过伤,胸口老疼得厉害,抽着抽着疼,他甚至说,连苹果酒也不能喝。”

“有话快说呀,罗莱大嫂!”

“那,”奶妈行了个大礼,接着说,“要是您不嫌我过分的话……”她又行了个礼,“如果您肯开恩,”目光里露出恳求的神色,“就要一小罐烧酒吧,”她终于说出了口,“我会用一些给您的小宝宝擦脚的。她的小脚丫,嫩得像舌头。”

爱玛打发掉奶妈,又挽住莱昂的胳膊,快步走了一阵,才慢了下来,东张西望的目光,落到小伙子的肩上。莱昂身上的外套带黑绒翻领,梳得平整服帖的栗色头发,垂在领子上。爱玛还注意到他的指甲,在永镇就没见过留那么长的。保养指甲,是书记员的一件大事,他的文具盒里有把小刀,就是专修指甲用的。

他们俩沿着河岸返回永镇。时值暑季,河岸宽了,连花园的墙基也露了出来。各家花园都有几级台阶,通到河边。河水无声无息地匆匆流着,看上去十分清凉。细长的水草,在水流的推力下,俯伏在一起,宛如被扔掉的绿色头发,散开在清澈的水里。不时可见一只细脚虫,在灯心草尖端,在睡莲叶面,或爬动或栖息。阳光照射下,水面上现出一个个蓝色的小气泡,小气泡随波逐流,破了又现,现了又破。修剪过枝条的老柳树,在水中映出灰蒙蒙的倒影。放眼望去,周围一带都是草场,显得空荡荡的。正是农家吃饭的时候,少妇和她的同伴往前走着,只听见他们在小径上走路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彼此交谈的说话声和爱玛身上的长裙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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