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包法利夫人[电子书]

“可是,我都忍了四年啦,我受的什么罪!……像我们这样相爱,就该公之于世!他们存心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啦,救救我吧!”

爱玛紧紧搂着鲁道夫,两眼噙着泪花,亮晶晶的,就像水波下的闪光;胸脯一上一下,急剧起伏。鲁道夫从来没像此刻这样爱她,竟至一时没了主张,便说:

“该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带我走吧,”爱玛大声说,“把我弄走吧……啊!求求你!”

她赶紧把嘴凑到鲁道夫的嘴边,好像亲吻之际,会冒出意想不到的同意,她要在那里接住似的。

“不过……”鲁道夫说。

“什么?”

“你女儿怎么办?”

爱玛沉吟片刻,答道:

“只好带她走!”

“有这样的女人!“鲁道夫一边望着她离去,一边对自己说道。

爱玛溜到花园去了,原来有人叫她。

随后几天,老包法利夫人对儿媳的变化大感意外。爱玛的确变和顺了,甚至于恭恭敬敬地向她讨教醋渍小黄瓜的腌制方法。

这是不是为了更好地瞒过他们母子二人?还是真的想淡泊声色,更深地体味即将舍弃的东西的艰辛?然而相反,她并没有存这些心思;她此刻的生活,仿佛沉湎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之中,正在提前品尝。这是她与鲁道夫交谈的永恒话题。她依偎在他的肩头,喃喃说道:

“哎!等我们一坐上邮车!……你是不是在想那种情景?这可能吗?我只觉得,当我感到车子开动的那一刹那,我俩就像乘着气球往上升,朝云朵飞去。知道不?我在一天天地数日子呢……你呢?”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这段时期漂亮,漂亮得难以形容;那是喜悦、兴奋和得意使然,纯然是性情与环境的和谐。她的贪欲、忧愁、欢娱体验和永远天真烂漫的幻想,犹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之于花朵,使她像一朵鲜花那样渐次开放,直至盛开,充分展现她的天生丽质。她的眼帘仿佛经过特地剪裁,恰到好处地配上那含情脉脉的目光,眸子沉没其中,秋波流连。呼吸稍重之时,纤巧的鼻翼翕动,丰腴的唇角向上翘起,光亮之下,嘴唇上隐隐约约现出些许黑色茸毛。拳曲的秀发,在颈后盘成个沉甸甸的发髻,看上去漫不经意,就像出自颓废艺术家的巧手,显出偷情时刻的随意,那是天天都要披散开来的。她的嗓音如今变得更加柔美动人,一如她的腰肢;就连长裙的褶裥和拱起的脚背,都妙不可言,令人心动。夏尔就像新婚燕尔,觉得她楚楚动人,魅力难以抵挡。

他半夜回来,不敢惊醒她。瓷座长明灯在天花板上映出一圈亮光,颤颤悠悠;床边的小摇篮,放下了帐幔,就像个小白屋,兀立在暗影里。夏尔望着帐幔,仿佛听见女儿轻微的呼吸声。女儿正在长个子,一季一蹿,快得很。他似乎已经看见她傍晚放学回家,满脸的笑,罩衫上溅有墨迹,胳臂上挽着书包。接着,还得送她上寄宿学校,那可要很多钱,怎么办呢?他沉思起来,想在附近租下一个小农场,每天早晨出诊路上,亲自照看。所得收入积攒下来,存进储蓄银行,然后再到什么地方,买上一些股份,哪儿都行。此外,看病的人也会多起来。他指望着这些,因为他要贝尔特受到良好教育,有才分,学钢琴。啊!以后,等她长到十五岁,模样儿会和母亲一样,夏天也像她母亲一样戴大草帽,该多漂亮!远远看去,人家还以为是一对姊妹花。他想像晚上女儿就着灯光,在他们身边做活;为他绣拖鞋;料理家务;整个家里都洋溢着她的可爱和欢乐。最后,他们要考虑她的终身大事,给她找个为人正直、地位稳定的小伙子。他会使她幸福,直至天长地久。

爱玛没睡,不过装睡而已。等到夏尔在她身边渐渐睡去之时,她就睁开眼睛,做起别的梦来。

一个星期了,四匹马扬蹄奔跑,载着她驶向一个新的国度;他俩永远不再回来了。她与鲁道夫手挽着手,不说一句话,一路往前,往前。常常,他们从山顶会蓦地瞥见一座壮丽辉煌的城市,有一座座圆顶建筑、一座座桥,还有船,柠檬树林子,白色大理石教堂,尖尖的钟楼上有鹳鸟筑的巢。他们缓缓前行,因为路面是大块石板铺就的,地上还有抛过来的花束,那是身穿红色紧身褡的女子献给他们的。他们听见钟鸣,骡嘶,六弦琴低吟,喷水池淙淙;白色雕像屹立其间,脸上笑容可掬,上面喷出水花,脚前堆得像金字塔似的水果,在纷纷扬扬的水雾之下,显得新鲜水灵。此后,一天傍晚,他们来到一个渔村。只见沿着峭壁和棚屋,迎风晾着一张张棕色渔网。他们要在那里落脚住下来。他们住的地方,位于海湾腹地,那是一所平顶矮屋,在一棵棕榈树的掩映之下。他们乘着轻舟漫游,躺着吊床摇荡;生活轻松舒展,一如他们身上的绸缎衣裳,温煦而又星光闪闪,一如他们凝望的宜人夜晚。然而,她想像中的未来,虽然海阔天空,却毫无奇特之处;日复一日,天天美好,周而复始,就像极目之处的粼粼波浪,一望无际,显得那么和谐,蓝盈盈的洒满阳光。可在这时,孩子在摇篮里咳嗽起来,要不就是包法利的鼾声更响了。爱玛直到清晨才入睡,这时候晨曦已给玻璃窗抹上白色,小朱斯坦已在广场打开药店的窗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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