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暮锁城关。 千栩
——假如光阴是一条亘古的河……我愿从今以后,在发际别一朵开得正好的朱槿,提鞋挽袖,涉水而过。谨以此文缅怀当年日日相见却不得相逢的曾祖父,及故乡死去的老屋。
这篇随笔太长了……一口气写完它几乎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敲下最后一个句号,连保存也忘了,只是怔在那里,把着鼠标,甚至没有从头再浏览一遍的勇气。
我但愿你能看完。不过,未完也罢,请随意。
正文。
曾祖父壮年时在粮仓旁的野地里选了一片地,盖了十几幢砖房子,还圈了片田,垦了种玉米。
我刚记事的时候,北边最大的几幢自己家人住,靠南的几幢租出去,每月能拿到数千元房租。那个时候,曾祖父年纪已逾耄耋,可身子骨还硬朗,不曾罹患肾癌,整日只是想着法儿逗我们这些曾孙辈的孩子们开心。
他在园子里的铁门框上栓了四根麻绳,穿进打洞的木板,固定好后就是牢固的秋千。我记得那秋千只是载了无数孩子们的欢笑,从不曾有人跌落摔伤。他在园子里后来改种西红柿的那块空地上搭起了层层的铁架子,蒙上牛筋网面,中间搭了楼梯,做成多层的蹦床。我记得铁架子好高好高,对于那时小小的我来说,简直像摩天的大楼一样高。他还从房檐上单磨了个有扶手的水泥滑梯下来,上面铺上大理石瓷砖,扶手包了海绵。家乡的天气与北京不同,再炎热的夏天,风总是凉的。爬上房顶从上面滑一道儿下来,眼梢带过凉风,无法言表的惬意。
印象里,曾祖父是生性冷肃的,从不过多地表露出对小辈们的疼爱。所以那时我便错觉,曾祖父是不悲不喜、一切公园里才能见到的设施都能够信手拈来的那么一个高且瘦的神祗般的人物。所以虽然心中既感激又崇拜,见到他时依然怯怯地不敢上前亲近。曾祖父便会露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似乎有些悲伤,有些遗憾。那样的表情倒令我觉得他有了几分人气儿,但并不能理解。
那,也许就是我与曾祖父的第一次错过。
最大的主屋东侧,是很大的仓库。实话讲我时至今日真的不能记得那仓库里都装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屋子终日不见阳光,夏日会比外界温度低上十度,里面满是阴冷潮湿的霉味。沉重的门一活动会吱吱嘎嘎的响,且总也关不严实。我从里面翻出了几个“宝贝”,比如能够手摇发电的大电筒,可以垒城堡的玉石麻将,老得好像一碰就会碎的书和笔记本。甚至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只不知哪跑来的三色小猫,我将它带回去养。
祖父说他本来打算将主屋和仓库砌在一起,然而曾祖父叫他留道可供两人出入的空儿。
我是多么喜欢那道空儿啊,夏天有格外清冽的穿堂风,好像一整个夏天的风都爱逮着那儿过。再芜杂喧扰的空气到那都要缄口,任你有一身的繁华三世的荣辱,到了那儿,都不许嬗递辗转,只许轻轻唱、慢慢走了。后院的老人总爱搬个马扎坐在里面,摇着蒲扇,给前后院的孩子讲些乡间的怪谈。
雨后云虹出岫,那趟路更是好。这时你要穿长袖衣衫了,不然定会觉得冷。你坐在那儿,可以嗅到潮湿的木头和青苔气味作铺垫、而各种野花的香气间杂的层次纷复的清香。原本过重的脂粉气被清泠泠的雨水拍在青石板的路上,再腾起来就安宁而淡然。潮湿新鲜的空气清水一样从你心上淌过,淡尽重重烟锁业障,你看着那些剥落渐淡的青砖白瓦颜色,会觉得自己也是可以随着它们,走去那个为人所传颂的年代的。
那时便又会崇拜起曾祖父的睿智来,是何种先见能造出这神迹一般的小路啊。
后来我上学后,曾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肾病已久,一次尿袋中全是血,腰部疼痛又剧烈难耐,他无奈之下由儿女陪同去了省医院复查,诊断结果是肾癌晚期。由于年龄过大,医生不建议手术,只说最好保守治疗。刚强了一辈子的曾祖父这次也态度坚决,淡淡地说,我活这么多年,活够了。然后起身,拄着拐杖,第一个走出了诊疗室。
那是春天的事情。
那年夏天我又回老家。八月底临秋了,刚下过一场不利落的秋雨,淅淅沥沥的,天也还阴郁着。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走进那条路,里面格外冷。看见曾祖父也在,用手指颤抖着抚摸剥离的墙皮,痴痴地凝望。嘴唇也轻颤不止,像在呢喃,像在啜泣,眼中的情绪又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我走近了,他才察觉到我,示意我坐下。我乖顺地席地而坐,以为他要和我说些什么,却不想他依旧是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痴痴地盯着某个不安定的点,像在凝视也像在怔神儿,并不睬我。
“太爷。”我被他这样子吓着了,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去告诉父亲。盯着他的侧脸,才发现这个男人比起记忆中的那个,又衰老、虚弱了那么多。他的眼睛里好像结成了翳,迷迷蒙蒙的。眼白和瞳孔的界限几乎消失,都快要融合在一起,泛着污浊的黄色。
他原来真的不是神。
曾祖父缓慢地转头,看了看我,抬起手拍拍我的头,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半晌无语,叹息一声,又不作声了。
我只好坐在那里,一会儿看看墙,一会儿看看曾祖父,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曾祖父探手拿过了拐杖,艰难地要起身,便起身还边颤声唤道:“重孙子,心和房子是一样的,不能砌死了,怎么都得留条空儿。”
我起身扶他,闻言只是应了,那时我七八岁的光景,并不太能理解这句话,只是觉得这句话莫名其妙而印象深刻,曾祖父的语气像是宽慰也像是苍凉,像是沉重也像是轻松,是那么令人费解,是我在那之前、在那之后、至今也没有再听到过的那样的费解,以至于我至今也不能说清那句话所包含的感情。
这又是一次错过,也当是最后一次错过。
我太年幼而他已老去。
不再有机会相逢了。
曾祖父当年冬天就过世了。
那段最后的倒计时里,曾祖父肾里的肿瘤疼得他大把大把地服镇痛片也不顶事。但他没喊过一声疼,即使痛到失去意识,也只是咬牙硬挺。
临走前唤来祖父吩咐替他穿寿衣,说自己马上就不行了,身子死后一硬,衣服就不好穿了。其实曾祖父已经神志不清了三天,这是三天来他第一句明白的话。祖父听他张口嘱咐,心中便是一沉。这些天曾祖父吃不进去东西,一点点鸡蛋水喝了也会吐出来,口中含混而颠三倒四地说着多年前已经过世的曾祖母就在他床前坐着,等着带他走。
父亲接到祖父的电话,电话那边第一句就是,你爷爷过世了。父亲当时淡淡地应着,挂下电话,将头埋在臂弯里,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嚎啕声。那也是我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哭泣,如此声嘶力竭肝胆欲裂,像一头绝望的困兽,我甚至没有勇气去一墙之隔的隔壁看那样的父亲一眼。
我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发怔,并不觉得悲伤,不知为何泪就流了满脸,开口语不成句哽咽不止。那或许只是潜意识之中的某种遗憾。我同曾祖父有曾祖孙之缘八年,却从不曾有着一次相遇,只是错过,只是错过。
他不能明白我,我更无从揣度他。
但我此时明白地知道从此再也不会有人为我捆起秋千,再也不会有人一片片检查滑梯上的瓷砖。蹦床上的钢骨折断卖了,大块的牛筋网面卷起来,立在仓库的深处,再也不会有展开的一日。
曾祖父一生三次入狱,皆是顶了莫须有的罪名;他这辈子当过机械厂厂长,当过党支部书记。刚上任县委书记不久,赶上文革,横遭批斗狼狈下马,苦难中身体和精神都几乎死去。
当我真正知道这些时,我已经上初中了。我忽然能够模糊地明白他的淡漠寡言,明白他在自己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为何一天天神色素淡地坐在自家的小道儿上,仿佛想触摸每一寸他许多年前,亲手砌上的墙壁。
他是真正的说到做到。他给自己的心里,留了条空儿。
心和房子是一样的,不能砌死了,怎么都得留条空儿。
你留条空儿,就有凉风打那过。
多年后我再回家乡去,祖父祖母已经搬进了楼房。他们也在老去,一年年衰弱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持祖父再穿着螺纹棉的大背心在田地里挥汗如雨地种芥菜疙瘩和玉米,也不能支持祖母在冬日的清晨点起炉子、在厨房忙活着做饭了。
粮仓旁的那些老屋都租出去了,新人家不懂善待我们的房子,把秋千拆了只留着空空门框,滑梯还立在那儿,只是扶手上的海绵都变质开裂了,瓷砖也碎的碎落的落,积了厚厚的落叶和灰尘。我从树上摘了两个沙果吃,用手抹了抹灰尘就啃起来,边啃着边里外屋地转悠,心中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急切和慌乱,似乎想要确认什么。
我看见祖父曾经整缸整缸腌酸菜的地下室都封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泥糊着,几乎看不到暗门的门缝了。我看见曾经摆着电视、皮沙发、麻将桌、餐桌,灯光温暖的房间如今只剩下一台电视和床,脏而空旷。曾祖父钉了半面墙的泛黄的老照片全拆下去了,剩下零散的钉眼儿。
祖父亲手钉制的纱窗门也拆了。一扇孤单的破木门,吱呀吱呀地在风里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门。
走到那条主屋和仓库之间的夹缝里,看见里面堆满杂物,甚至没有一个容脚之处。
我就站在那儿,穿堂风依旧,长风卷过,牵起我的衣角。
后院尽职尽责看家护院和主人无比亲热的土狗被他家主人卖给了狗肉馆,似乎回报不少的样子,从此一家老少养起了狗,做起了为狗肉馆提供肉狗的生意。
我已经记不得我当时是如何带着满面的麻木和从心底里升起的窒息感走出院子的大门。
我的老屋死了。
就像我用一整个童年去唱一出戏,舞台幕景锦绣琉璃,人人粉墨油彩地扮着,张张面孔都含笑,声声唱腔都清越激昂。锣鼓喧天花枝招展,满眼都是熙熙攘攘的繁华与喧嚣,红尘滚滚不休太难停下,台下人头攒动叫好不绝。戏太长太美,不免错觉它永远不会有停止的时日……一切戛然而止时才惊觉人走台空,哀灯一盏,照亮空空舞台。早已忘记如何去面对破落灰败的人生……而,那,才是我的,真确的人生。
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茫然啊。
在时光的道路上,我并没走远。回头还能看见走过的年华上开了满蹊的白色蔷薇,优柔地开着,骄傲而不闻规劝地浅笑。望去易变的故人恍然还是原来的模样,在不远的地方微笑拈花,或者旁若无人地追跑。
我看到我自己。
我坐在老屋旁边的小道儿上,咯嘣咯嘣地嚼着大块糖,后院的老人摇着蒲扇,给我们讲故事。他家的大黄狗趴在一边,呼哧呼哧地吐舌头,口水淌了一地。曾祖父依然拄着拐杖站在不远的地方,用那种复杂的神情,长久而缄默地看着与他隔了三辈的孩子们。
那时我一定会跑过去,喊着:“太爷。”然后递给他手里大包的大块糖。
而曾祖父那张冷肃了甲子又余的脸上,会出现那么欣慰而满足的笑容,颤着手抓起一块,放在嘴里,像个孩子一样咯嘣咯嘣地嚼。
是的,我记着,曾祖父一生也没有掉过一颗牙,牙口比我这满口虫牙的小孩儿还要好。
罢了……往事休提,你看云垂海立也好沧海桑田也罢,岁月静好无疑是奔走流年中最大奢望。不如相逢也当错过,两两相忘便好。确凿人生毫无诗意,苦短却也是熬不到尽头的漫长,你终究要看着你全部珍视的东西离你远去再不归还,钝刀子割肉地,一次次漫起来剖心的痛楚。
只消端凝了眼光,在那条单行的路上一往无前。
假如光阴是一条亘古的河……我愿从今以后,在发际别一朵开得正好的朱槿,提鞋挽袖,涉水而过。
谢幕之时不过一个烟水归云山河永寂……如此,甚好。
初中3年级 - 杂文字数:4136 投稿日期:2013-2-22 13: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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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很细腻感情很真挚。如画面般一一映入脑海,仿佛一卷旧胶卷,读来感慨至深。描写十分细腻,语言优美,醇厚的记忆。推五星。---- By 风随年华 2013-2-23 11:2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