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长大的地方,是个长长的老屋,有着八间房间,坐落在兰坝村的山上,在屋子宽敞的院子里,你可以眺望下去,蓊蓊郁郁的一片生机盎然,春夏秋冬都绿油油的。山上的小路旁的青苔一直延到了院子里,圈住了那个不知何原因还留着的大树桩,只有上面的粉白色小蘑菇还透着和绿对比的色彩。
屋子左面有一个古老的石磨,在这个满是机械的年代显得更加悠远,石磨的灰白色旁有着那株爬满栅栏的常春藤,灰色绿色土色融在了一起,冗杂的颜色却透着轻快的美丽。
这是一间神秘而又美丽的乡村小屋,每一个上山的人都会对它的过长而产生好奇,我踏上这条石头堆叠的路,乡下蜀道同样的艰险下,走到石坎的尽头,便看到这间似乎亘古便孕出的老屋。
小时候,我和弟弟每天都窝在屋子里看那台只有3个台的电视机,无聊了,便撒着脚丫跑遍老屋探险。我们会找到厨房里的钥匙,每间每间房间地逛,到了第7间的时候,我就会停下脚不走了。
记得那时外婆每天都要进去,我在门口便可以看见外屋那张木刻的雕花红床,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永远干净的床架。听妈妈说,那是以前外爷住的地方,外爷去世后便没人住了。里屋阴森森的,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木头味还有各种粮食的涩香。有点点阳光透过墙壁破出的小孔照进来,却是没有一点是散在地上的,全在空中就涣散蒸发而消失。墙角的蜘蛛网浅浅地晃了晃,突然,又一阵窸窣的碰撞声从最里面传出来,吓得我和弟弟都赶紧跑了出来。
外面还是阳光明媚,我转头看去,从屋子里渐渐淡出一个身影,她走到我旁边的阳光下,眯了眯眼,嘴角还是那一抹浅笑。
那是外婆,长满了皱纹的瘦小身躯外包着一件颜色并不鲜亮的老年衫,左手挽着个竹篮,里面的红薯条散发了一股甜香味弥漫满了她的四周。
我那时就觉得在阳光下她要显得更加苍老一些。皱纹堆出的深壑在光下印出了黑色的影子,感觉像是已经深深嵌进了肉里,但她那一双带着沧桑的双眼却被照得如出生般明亮,又像极了那沧海桑田孕育出的琥珀石,深邃悠远得好似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她微微一笑,道:“以后都不要乱跑了哦!”
微风抚起她耳畔霜色的发,我们“哦”了声,瞄了她一眼,转身跑开继续玩去了。
下雨天的老屋,是最有代表性的蜀国风光,更胜那些古城的幽静和葱郁色闷出了空中涩的却带着山中特有树木的清香的幽味。我和弟弟就在这雨中到处跑,我们打着伞扒了几颗树上的青苹果,啃着苹果,闻着雨水的味道,我们叼着果子就着雨水开始玩泥巴,捏得满手全是稀泥。雨填进了我们挖住的浅泥坑,落雨声滴答滴,清脆的声音遮住了我们的喃喃细语声,只有我们“咯咯”地笑声似翠玉的敲击声般轻快地传得愈来愈远。这时,外婆打着把伞从远处渐渐走来,雨丝模糊了她的模样,配着朦胧的天色和一旁被淋得翠亮的竹叶,我便突然想起电视里烟雨江南中窈窕淑女打着竹伞漫步的情形。我那时就觉得,外婆年轻时,定是绝代倾城的。
她带着从公里外买来的零食给我们,我们欢呼着扑了上去,浸湿的衣物和手上的泥巴和了她一声。她毫不在意地微笑着,把东西递给我们,转身整理衣裤时还不忘说了句:“记得洗手哦!”
我在奔跑回屋时回头,看见她正在收伞,在老屋那杆有些褪色的红旗柱子旁,带着泥巴和雨水的衣裤黏湿地粘在她身上。在长长的老屋的门梯上,似乎缺了些什么,让她虽与这朦脓烟雨融在了一起,却在湿啊淋漓的雨下,显得如此孤单,有将四周也衬得如此寂静。
我一直还记得老屋旁开得有些残缺美的牡丹花,一直坚挺地昂着头绽放,在那一晚的大于下却彻底地变成了春泥。早上起床观察我和弟弟种的花生,熬了半季后终于发了芽,却也在不知觉中被蚂蚁咬得颓废不已。
那天在老屋下那根木桩上我才看到的小灵芝,挺着有点硬的头颅骄傲地望着过路人,我伸出小手想要摘下,外婆却说要等它长大才能采。
接着,开学了,我带着遗憾离开了这里,为了自己的明天而努力学习。
然后再回到老屋时,这里已经长满了狗尾巴草,叶子都硬得割手。而外婆搬家了,她着实早就没必要住在这里,子顺女孝的。但是老屋的红漆门被她狠心锁上后,再也没有被打开过。
我发现当年的花生已经长成了株,木桩变得像个野生菌培养木样的,红的白的黄的蘑菇黑的木耳满满地挤进木缝。但昔日的一切好似都悄悄地被掩埋在了这些半人高的草中,再也分不清当年我的小脚丫,到底踩过哪里。
老屋成了往事,外婆决定要卖掉它,她毕竟老了,搬家后这里应该不会在回来了。
但是五、六年了,她都还没卖掉,不知道是舍不得还是根本没有那种有品味的人来买下。
我也不清楚她是否真的一个人回到过这里,佝偻着背,打开那第七间的门,一个人抬着刻满岁月的小瓜子脸看着院外山林高翠的竹子,一个人回忆着她的故事,老屋的故事。
每年的清明节,我们上山扫墓,每一个扫墓的人都会经过这里。他们会不会好奇?会不会吃惊?看到那长长的瓦房,看到那用黄土所著的墙,看到院子里几乎成林的草,他们到底没思考到什么呢?他们可否会猜到,有那么一个女子,和这老屋一样曾经年轻过,然后和老屋一同老去了。
会不会有上山的采菇人偶然发现了那个木桩,然后采下那上面已生长多年的灵芝呢?
会不会真存在着懂得欣赏美的人买下它,替外婆守完老屋最后的存在岁月?
老屋会不会一直存在着,在这个喧嚣而又充满烟尘的世上,做那最后一个没有被染的事物?
只是我知道,也许再也没有人如我,如外婆这般了解这里,也再也不会有那老人、那小孩,也不会再有如此精彩唯美的,属于老屋的故事。
201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