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明白了“重建”两字的意义,也明白自己的屋子仿佛是被腰里围着遮布、裸露着身子的野蛮人包围着。这时,许许多多她近来不太在意的事一起涌进了脑海:她记起曾经偶尔听到的谈话;记起有时男人们在聊天,她一进屋他们便一下子都不做声了;记起一些当时她觉得无足轻重的琐事;还记起弗兰克徒然对她提出的多次警告,不许她赶车去锯木厂,因为旁边只有弱不禁风的彼得大叔在保护她。现在这一切串起来,成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那些黑人得势了,背后有北军的刺刀在为他们撑腰。她会被他们杀了,会被他们奸污,而且很可能事情会不了了之,拿他们没办法。谁敢替她复仇,就会被北方佬绞死,甚至不用经过法官和陪审团的审讯。北军军官对法律一窍不通,他们也不问案情的实际情况,便装模作样开庭审判,把绞索套进南方人的脖子。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她怀着无可奈何的恐惧,痛苦地拧着双手想,“像汤尼这样的好小伙子,为了保护自家的女人不受侮辱,把一个黑醉鬼和一个流氓成性的叛贼杀了,而我们除了眼睁睁看着这些魔鬼仅仅为了这事就要把他给绞死,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已忍无可忍了!”汤尼这么喊过,他是对的。我们是忍无可忍了。但是,处于现在这种无可奈何境地的大家,除了忍受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不由得发起抖来。她平生头一次看到有些人和事是不容她过问的,看到她斯佳丽·奥哈拉受尽惊吓、无可奈何,却无关紧要。在南方各地有成千上万她这样的女人,受尽了惊吓,却无可奈何。但是,还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尽管他们在阿波马托克斯放下了武器,但现在重又拿起了武器,时刻准备着,一旦需要就立刻不惜生命去保护妇女。
汤尼脸上出现的某种神情同样也在弗兰克的脸上显现出来,近来她在亚特兰大其他男人脸上也看到这种神情,但她只是注意到而没费心去分析。这种神情,跟她曾经见到过的投降后从战场归来的男人们脸上那种疲惫、绝望的神情有天壤之别。那些男人除了想回家之外什么都不关心。现在他们又在关心一些事情,麻木的神经又开始恢复生机了,传统的精神又开始燃起了火焰。他们怀着冷酷的痛楚关心着周围的一切。他们像汤尼一样,心里在想:“我们忍无可忍了!”
她亲眼目睹了一些南方的男人战前说话细声细语,颇为迷人,可是在战争后期那些绝望的日子里都变得无所顾忌、冷酷无情。然而,刚才在这两个隔着烛光相互注视的男人脸上,有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这东西既让她感到鼓舞,又让她觉得害怕——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怒火,一种无法阻挡的决心。
她头一次觉得跟周围的人有一种亲密感,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跟他们一起忧虑,一起痛苦,一起决断。对,他们是忍无可忍了!怎么能不经一番斗争就放弃南方这片美丽的土地呢?南方太让人爱恋了,怎么忍心看到它任凭北方佬的蹂躏呢?这些北方佬对南方人恨之入骨,巴不得把他们碾成碎末。南方这块乡土太珍贵了,怎么能把它交给沉醉于威士忌和解放之中的那些无知的黑人呢?
想到汤尼的突然到来和匆匆离去,她便感到自己跟他非常亲切,因为她回想起当年父亲离开爱尔兰的往事——那也是在夜晚,也是匆匆出走,也是发生在杀人之后,虽然这对他本人或对他的家人来说不能算谋杀。她个性中有杰拉尔德的性格——烈性子。她回想起自己开枪打死那个正在抢劫的北军时欣喜若狂的心情。他们大家身上都有这种烈性子,这种性子就隐藏在他们和蔼有礼的外表下,一触即发。他们所有人,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连睡眼惺忪的阿希礼和一向为琐事焦躁不安的老弗兰克,也都隐藏着这种性格——一旦需要,这种性子可以变得极为激烈而杀气腾腾。甚至包括瑞特,尽管他是个丧尽天良的流氓,也因为一个黑人“欺侮一位上等女人”而把他杀了。
弗兰克浑身湿淋淋地咳嗽着走进屋子时,她腾地站起来。
“哎,弗兰克,这种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啊?”
“只要北方佬还恨我们,我们就要过这种日子,宝贝儿。”
“难道谁都没办法了吗?”
弗兰克用一只疲倦的手抹了一下湿淋淋的胡子。“我们正在想办法呢。”
“什么办法啊?”
“现在何必谈它?等我们干出点成绩来了再谈也不迟。可能要等好多年。也许——也许我们南方永远就这样了。”
“哦,那可不行。”
“宝贝儿,睡去吧。你一定是冻着了。你在发抖呢。”
“这一切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