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战就在炎热的七月里进行着,沉寂的夜晚总是阴森森的,令人心惊肉跳,天一亮照例又是炮声隆隆的一天。对此亚特兰大人也就渐渐适应了。似乎形势既已演变到了这最坏的一步,他们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他们本来担心亚特兰大被围,现在既已被围,倒也并不觉得太可怕了。日子大致还可以照常地过,而且也都过来了。虽然他们明知自己是坐在火山口上,可也只能坐等火山爆发,毫无办法。所以又何必过早地去操这份心呢?说不定火山根本就不会爆发呢。你看,在胡德将军的坚守下,北方佬不是还没攻进来么!骑兵队不是很有办法,把通往梅肯的铁路守住了么!谢尔曼休想夺下这条铁路!
然而,尽管他们在这战火纷飞、口粮日缺的形势下表面上还是显得满不在乎,尽管他们对近在半英里外的北方佬装作视而不见,尽管他们对坚守在战壕里的衣衫褴褛的南军战士寄以无限的信任,但在亚特兰大人那层薄薄的表皮底下跳动的其实是六神无主的脉搏: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忧虑、焦急、悲伤、饥饿,再加上忽起忽落的希望、一波三折的磨难,把他们那层表皮磨得越来越薄了。
因为看到朋友们都是一副大无畏的神气,加之上天大慈大悲,赐给人自能适应那种无以治之、惟有忍之的环境的本能,所以斯佳丽的胆子便渐渐壮了。她听见爆炸声仍然还要吓一跳,但是已经不再哇哇乱叫地冲到玫兰妮房里去用枕头捂着脑袋。她居然也会倒抽一口冷气,怯生生地说:“这一炮打得很近,是不是?”
她心里少了几分恐惧,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她觉得这日子简直像做梦,这么可怕的情景,只应在梦境中出现。她斯佳丽·奥哈拉绝不可能身处这样的危难中,弄得时时刻刻都有死于非命的危险。本来平平静静的生活,绝不可能一下子就这么地覆天翻地变了个样。
真像是一场梦,一场荒唐的梦!天刚破晓时还是一碧如洗的晨空,转眼就会漫上一团冲天的硝烟,像夹着雷电的低低的乌云一样将全城笼罩;热气腾腾的中午本来花香四溢、沁人心脾,大片大片的是忍冬;藤藤蔓蔓的是蔷薇。可是冷不防就会来个大煞风景:一阵炮弹夹着呼啸从天而降,天崩地裂般在街上炸开了花,四散的弹片飞蹦出好几百码远,首当其冲的无论是人还是牲畜莫不成为肉酱。
下午再也不能在恬静、倦怠的气氛中歇息了,因为炮火的喧嚣虽也时而沉寂,可是桃树街上那熙熙攘攘的闹声却不绝于耳:一会儿是炮车和救护车的隆隆声;一会儿是撤离火线退进城的伤兵跌跌撞撞的声响;有急行军的部队奉命从城外某一处战壕赶去支援另一处情况吃紧的部队;还有横冲直撞向司令部飞驰而去的传令兵,那着急的样子好像整个南部邦联的命运都系于他一身似的。
炎热的夜晚降临了,带来了一丝安宁,但是这安宁总让人感到很不是味儿。夜深人静时,却又静得过了头——仿佛连雨蛙、纺织娘和睡眼惺忪的模仿鸟都心有余悸,不敢一起放声来唱它们以往夏夜的大合唱似的。不时从最后一道防线上传来的几声噼噼啪啪的枪声,刺耳地打破了沉寂。
夜半三更,灯都熄了,玫兰妮也睡熟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全城,斯佳丽却难以入眠。她时常会听见外大门门闩响,一会儿宅门口便会响起轻轻的、急促的敲门声。
出去一看,黑沉沉的门廊上总会有一些士兵,不过看不清他们的面容,黑咕隆咚中跟她说话的各种嗓音都有。有时黑影里传来的话音非常斯文:“夫人,非常抱歉,打搅你了:能不能请你给我点水喝,让我饮饮马?”有时候喉音很重,是山里人的口音,有时候带有古怪的鼻音,听得出是南部远方草原地带的人,偶尔也有说话慢声慢语的,一副海边人的腔调,斯佳丽一听心都揪紧了:她想起母亲说话的样子。
“小姐,我这儿有个伙伴,本想把他送到医院去,可看来恐怕是到不了了。你就把他收留了吧?”
“太太,给我找点东西吃好吗?如果你还有多的玉米饼,能给我吃一个就太好了。”
“夫人,对不起,恕我冒昧,我想在你家的门廊里过一夜,行吗?我看到这里有蔷薇,还闻到了忍冬的芳香,这儿太像我的老家了,因而我斗胆——”
不,那都是做梦!一定是在做噩梦,那些士兵无非也都是她梦中的幻觉,所以既看不见他们的身形也看不见他们的面容,只听见疲惫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跟她说话。打水,张罗吃的,在前门廊上铺地铺,包扎伤口,捧起垂死者脏乎乎的脑袋。不,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这只能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