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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特兰大能听见枪炮声,这可还是开战以来的头一次。清晨,喧嚣的闹市还未苏醒,便听到了肯纳索山依稀的炮声,声音很远、很轻,一阵阵隐隐的隆隆声,让人觉得是夏天的闷雷声。偶尔也会传来一两声轰然巨响,那声响即使在中午,也会盖过车马的喧嚣,直刺耳膜。对此大家都尽量避而不听,只管有说有笑,办着自己的事,只当没有北方佬大兵压境这回事。虽远在二十二英里之外,然而,耳朵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听。城里的人都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因为不管手里在忙什么,耳朵可总在听,一刻不停地在听。一天里也不知有多少次,心里往往会突然一阵怦怦乱跳。炮声是不是太响了点?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呢?约翰斯顿将军这次能否顶得住?到底顶不顶得住?
有说有笑只是表面现象,骨子里的恐慌才是真格的。在部队后撤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紧张的神经,如今已到了快崩溃的边缘。谁也不敢说出自己内心的忧虑。这种担忧已经成了个禁忌的话题。不过紧张的神经也自有发泄的办法,那就是猛烈地抨击约翰斯顿将军。群情激奋,已到了狂热的地步。谢尔曼已经打到亚特兰大门口了。若再往后退,邦联的大军就要退到城里来了。
换一个不后退不逃跑的将军吧!换一个能够死守死拼的勇士吧!
在远方的隆隆炮声中,州里的“布朗州长的心肝宝贝”民团,连同当地的自卫队,终于一起开拔出城了,任务是去防守约翰斯顿背后查塔霍奇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天乌云密布,队伍穿过五角场顺着通向玛丽埃塔的大路开去时,天下起了毛毛雨。满城的百姓都出来送行,桃树街两旁铺子门前的遮阳板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强打起精神来送行。
在医院里帮忙的斯佳丽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尔,今天也请了假前来送行。因为亨利伯伯和梅里韦瑟爷爷都在自卫队里。她们俩便跟米德太太一起挤在人群中,踮起脚尖,好看得清楚些。斯佳丽虽说也与一般南方人的心理一样,对战局的发展总是只愿意相信那些最中听、最乐观的说法,可是今天看着这支杂牌军从面前开过,心也不禁凉了半截。这帮乌合之众,老的老,小的小,按说都应该留在后方,如今也奉命出动了。可见局势一定处于万分危急的境地了!队伍中固然也有年富力强之辈,他们一身上层民团组织的漂亮军装,帽上羽毛摇动,腰里彩带飘然。然而更多的却是老的老小的小。斯佳丽见了,既怜悯又忧虑,心都揪紧了。有些白胡子老头的年纪比她父亲还大,却要摆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迎着毛毛细雨,跟着鼓笛的节拍,随队前进。为了挡雨梅里韦瑟爷爷把梅里韦瑟太太最考究的方格披肩披在肩上。他就在第一排,看见斯佳丽她们时,便咧嘴一笑权当打招呼。斯佳丽她们也挥舞着手绢,装着快活的口气对他高喊再见。不过梅贝尔还是忍不住抓着斯佳丽的胳膊,悄声说:“唉,可怜的老爷子呀!如果遇上一场大一点的暴风雨就会要了他的命!他腰痛的老毛病——”
亨利伯伯就在梅里韦瑟爷爷后面一排,他那黑长袄的领子高高地翻起来护着耳朵,腰里别着两把还是跟墨西哥打仗时用过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只小毡包。旁边与他同行的是他的黑人跟班,也有一大把年纪了,撑着一把雨伞为两人打着。跟这些老者并肩走在队伍里的还有许多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看上去都还不到十六岁。这些人中有不少是逃出学校来从军的。偶尔也还有身穿军校学员制服的,他们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紧巴巴的灰军帽上黑色的羽毛沾满了雨水。斜挎在胸前的洁白的帆布带子都淋得湿透了。菲尔·米德也在其中。他自豪地佩带上了为国捐躯的兄长的马刀和马枪,帽子的一侧插了支很气派的羽毛。米德太太又是微笑又是挥手,好不容易撑到儿子走过了,便脑袋一歪,靠在了斯佳丽的肩膀上,半天都抬不起来,仿佛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全泄完了似的。
队伍里很多人简直就是赤手空拳,因为根本就发不出枪支弹药。这些人只能指望有北方佬被杀被俘,以夺取他们的武器来装备自己。不少人靴统里都插了把长猎刀,手里拿着根装有铁枪头的粗木长棒,号称“布朗枪”。只有部分幸运儿,才肩上挎着把老式的燧发枪,皮带上挂着个牛角的火药筒。
约翰斯顿将军在撤退中损失了近万名士兵。他需要补充一万生力军。可是现在能给他的就是这样的队伍!——斯佳丽想到这里,心都凉了。
炮队隆隆而过,溅起的泥浆纷纷飞向送行的人群,这时,一门大炮旁一个骑骡子的黑人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肤色像鞍革的年轻黑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斯佳丽仔细一看,不禁喊了起来:“这不是摩西吗!这不是阿希礼的摩西吗!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她死命挤出人群,来到路边,高声喊道:“摩西!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