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炎热的夏日黄昏降临了。暮色中路上响起了一阵辘辘的车声,那是前方的救护车来了,还有顶上张着满是泥污的帆布的军需车。再后面是农家的大车、牛车,连私人的自备马车都来了,它们全是被军医队征来的。道路不平,车子颠簸得厉害,车上装满了受伤的和垂危的人,滴滴答答的血一路洒落在红色的尘土里。车队经过佩蒂姑妈家门前时,看见这里有几个女人摆放着水桶,手执水勺,便都停了下来,大声地吆喝、小声地乞求,顿时响成一片,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给我点水喝!”
伤兵们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斯佳丽只好托起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干枯的嘴唇能润上几口。他们满身尘土,又发着烧,于是她就提起水桶,把水往他们身上浇,既可以冲冲伤口,也可以让他们稍稍松快上片刻。她还没忘记到赶救护车的车夫那儿,踮起脚来把勺子递上去,见到一个人就心急火燎地问:“情况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他们的回答都一样:“还不清楚,小姐。现在还很难说。”
天黑了。夜间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加上黑人手里又都打着明晃晃的松枝火把,所以越发让人感到热了。斯佳丽鼻孔黏乎乎的尽是尘土,嘴唇也干巴巴的全是尘土。一身淡紫色的印花布衣裳是今天早起才换上的,原本那么干净挺括,如今却斑驳一片,沾满了血迹和汗渍。阿希礼的信上说战争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是肮脏、痛苦的事,看来就是这个意思了。
斯佳丽人困力乏,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在做梦,一场噩梦。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要真有这样的事,那准是世上的人都疯了。要说是梦吧,她不明明是站在佩蒂姑妈宁静的前院里?不明明是在摇曳的火光下往气息奄奄的男朋友身上浇水?对,是男朋友,这里那么多人都是她的男朋友,他们见了她还都强装笑脸呢。沿着这条尘土飞扬的昏黑路上车晃马颠送来的,有那么多人是她的熟人,此刻他们血迹满面、饱受蚊叮虫咬、眼看着已变得半死不活,又有许多人是跟她一起跳过舞、逗过乐的人,她给他们弹过琴、唱过歌,还拿俏皮话揶揄过他们、温存话安慰过他们,而且对他们还——不无好感呢。
在一辆牛车上,她发现压在最底下的伤员里就有凯里·阿什伯恩,头上有个枪伤,已奄奄一息了。可是她没法把他弄出来,因为要动他一个就得搬开另外六个人,所以只好由着他被随车送往医院。后来听说他还没来得及等医生来就咽了气,死后也就草草埋了,谁也说不准到底葬在哪儿了。那个月里奥克兰公墓里总共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墓都掘得很仓促,自然都深不了。玫兰妮心里一直很难过:因为她们始终没能替凯里剪下一绺头发,寄给他在亚拉巴马的妈妈。
炎热的夜晚渐渐深了,她们累得腰酸背痛,膝盖都伸不直了,可斯佳丽和佩蒂还是见人就大声问:“情况怎么样了?情况怎么样了?”
一直到后半夜,才打听到了准信。一听到这个消息,两人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我们退下来了。”“不退不行了。”“他们比我们人要多好几千呢。”“北方佬把惠勒的骑兵队分割包围在迪凯特附近。我们得派救兵去啊。”“我们的部队都快要撤进城里来了。”
斯佳丽和佩蒂吓得腿都软了,赶紧相互扶了一把。
“这么说——这么说北方佬要打进来了?”
“是啊太太,是要打进来了,不过他们成不了多大气候的,太太。”“别急,小姐,亚特兰大他们是攻不下来的。”“打不下来的,太太,城外的工事坚固着哩。”“我亲耳听见老翰说来着:‘有我亚特兰大就丢不了。’”“可我们现在不是老翰带兵了。现在带兵的是——”“别胡说了,你这个傻瓜蛋!你是想吓坏太太们还是怎么着?”“北方佬永远也休想占领这个城市,太太。”“太太,你们为什么不到梅肯一带去避一避呢?那一带要安全些。你们在那儿没有亲戚吗?”“北方佬是占领不了亚特兰大的,不过话要说回来,他们一打,太太们的日子怕就不怎么好过了。”“炮打起来可够厉害的。”
第二天下雨,到处热气蒸腾,败军冒雨退入了亚特兰大。成千上万的士兵如潮水涌来,经过七十六天且战且退,连饥带累,他们都已拖得筋疲力尽。他们的马匹都饿得只剩下了骨架,靠那些碎绳子、断皮条,勉强把大炮和弹药车在背后拖着。但是他们败而不溃,退而不乱,依然井然有序,衣衫褴褛却意气风发,破碎的大红战旗在雨中招展着。他们在老翰麾下学会了退兵之道,老翰用兵不仅进攻有术,且退兵有方。这支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队伍,和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节拍大摇大摆地从桃树街开过,全城百姓闻讯一齐出来欢迎。无论是胜是败,终究这是他们自己的队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