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顺着泥泞的道路滑行,斯佳丽身子倚着靠垫,莞尔一笑。她现在感到好多了,有好几个月没这样的感觉了。亚特兰大人头攒动,来去匆匆,蕴藏着一种充满活力的刺激,非常有趣,令人振奋,比远在查尔斯顿郊外寂寞的庄园要漂亮得多,那里只有鳄鱼的吼叫声打破黑夜的沉寂;而且亚特兰大比查尔斯顿本身还漂亮,在那里你只能在高高围墙后面的花园里做梦;也比萨凡纳漂亮,在那里虽有栽着棕榈树的宽阔街道,可街道边却是泥浆河。是啊,尽管塔拉庄园很可爱,但这里一眼看去竟比塔拉庄园还漂亮。
这个城市坐落在连绵起伏的红色山峦间,街道泥泞狭窄,给人一种既兴奋又淳厚朴实的感觉。母亲埃伦和黑妈妈虽然教给她优雅的外表,但她骨子里也是同样淳厚朴实的,所以一拍即合。她一下子感到这里才合她的口味。那种安宁幽静的古城、黄泥河畔的沼地可不是她喜欢的。
马车离居民区越来越远了。斯佳丽探出头去,看见了佩蒂帕特小姐住宅的红砖墙和石板屋顶。这住宅几乎是本城北边最后一幢房子了。在房子那边,桃树街在大树的映衬下变得越来越窄,弯弯曲曲,渐渐消失在浓密幽静的树林里。整齐的木板条栅栏最近刚漆成白色,栅栏里面的前院星星点点地开着当年最后一批黄水仙。前门台阶上站着两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们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黄皮肤女人,她两手抄在围裙下,咧着大嘴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胖墩墩的佩蒂帕特小姐一双小脚正激动地颠动,一只手按着丰满的胸部,想把怦怦乱跳的心按住。看见玫兰妮站在她身边,斯佳丽心里顿时泛起一阵厌恶。她感到在亚特兰大最煞风景的就是看到这个身穿丧服的娇小女人,她那头蓬乱的黑鬈发梳得光溜溜的,俨然一副少妇的气派,那张瓜子脸洋溢出欢迎和高兴的可爱面容。
南方人打点行李不厌其烦,因为即使是出门到二十英里外的地方去作客,往往一住就是个把月,通常时间还要长得多。南方人作客跟做东一样热心,到亲戚家一起过圣诞节,然后一直住到来年七月也不稀奇。新婚夫妇通常外出蜜月旅行,遇上一家相处得好的人,往往要住到第二个孩子出世才回去。上了年纪的姑妈姑父星期天来吃饭,往往一吃就住下了,一直赖到多年后入土为安。这是因为在南方家里来几个客人是不成问题的,屋子宽敞,奴仆成群,在这片物产富饶的土地上,多添几张嘴吃饭真是小事一桩。男女老少都去作客,有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有炫耀自己新生婴儿的年轻母亲,有康复的伤员,也有丧失了亲人的人们。还有些姑娘,有的是婚姻不顺遂,父母急于让她们出来避避风,有的是到了危险年龄还没有订亲,父母希望她们到别的地方走走亲戚,看能否物色到称心夫婿。南方生活一向悠哉游哉,来了客人就增添了兴奋感,多出了些花样,因此他们总是受欢迎的。
所以斯佳丽这次到亚特兰大,自己也不知道要待多久。如果此行同上次在萨凡纳和查尔斯顿一样乏味的话,那她过一个月就回家。如果住得愉快,那她就一直住下去没个底。不过她人刚到,佩蒂姑妈和玫兰妮就开始游说让她永远跟她们住在一起。她们提出种种理由:她们要留下她是为了她好,因为她们爱她。她们寂寞,住在深宅大院里,夜里常常提心吊胆,而她又很勇敢,可以给她们壮壮胆。她很可爱,可以让她们在悲痛中得到些安慰。查尔斯既然死了,她和她儿子就该和他的亲属住在一起。再说,根据查尔斯的遗嘱,这房子有一半现在是属于她的。最后一点,南部邦联正需要人手做缝纫、搞编织、卷绷带和护理伤员。
查尔斯的伯伯亨利·汉密顿,就住在车站附近亚特兰大的旅馆里,过着光棍般的生活,他竟也认真地跟她谈起这事。亨利伯伯是个身材矮胖、大腹便便、性情暴躁的老先生。他脸色红润,满头蓬乱的银丝长发,最见不得女人家胆怯怕事、灰心丧气的样儿。正是由于这原因,他跟妹妹佩蒂帕特关系一直不好。打小时候起,兄妹俩的脾气就很难相容,后来看到她把查尔斯教养成那模样,竟“把一个军人子弟教得娘娘腔十足!”他就与她越发疏远了。好几年前,他对她肆加羞辱,因此她现在对他绝口不提,要说也是非常小心,悄悄说上两句,而且还讳莫如深,陌生人听了还以为这个诚实的老律师至少是个杀人犯呢。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他是她财产的监护人,有一天佩蒂想从自己名下支取五百美元,投资一个子虚乌有的金矿。他拒不支付,还大发雷霆,声称她毫无见识,而且被她缠上五分钟就叫他烦躁不安。从那天起,她只是在按月由彼得大叔驾车送她到他的事务所领取家用钱时,才正式见他一面。匆匆见面之后,佩蒂总是掉着眼泪,吸着嗅盐,在床上躺上大半天。玫兰妮和查尔斯同这位伯伯的关系一向很好,经常提出要帮佩蒂摆脱这种折磨,可是她总是孩子气,抿着嘴,不答应。亨利是她的磨难,她只能忍受。查尔斯和玫兰妮只能以为她从这种难得的刺激中感到无穷乐趣,这是她寄人篱下的生活中惟一的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