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看一眼吧,克拉丽斯,我是想,你最好自己看一眼也就塌实了。”
母亲站起身,走到我的两个姐姐身边。我也注意看那人,只见他苍老而邋遢,满脸皱折,两眼不顾旁边只看着手里干的活。
母亲转身回来,我看见她浑身都在颤抖,心急慌忙地说:
“我想就是他。你赶快去向船长打听,不过得特别小心,这累赘货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再沾我们手上了。”
父亲马上走开,我也跟着过去,顿时觉得心中莫名其妙地非常激动。
船长是位瘦高个儿的先生,蓄着长长的颊髯,正神气活现地在驾驶台上来回踱步,那神情简直就像在指挥一艘去印度的大邮轮。
我父亲彬彬有礼地走上前去与他攀谈,一边不断恭维,一边问这问那提一些有关他职业的问题,譬如泽西岛有多大?那儿出产什么?有多少人口?风俗习惯怎样?土质如何?等等。
人家可能以为最多也就是扯到美利坚合众国而已。
接着谈到我们乘坐的这艘“快轮”号船,接着又扯到船员上来,父亲终于惴惴不安地问:
“贵船有一个卖牡蛎的老头引人注目,他的生平细节您该是有所知道的吧?”
聊到这儿最终把船长惹火了,他冷冰冰地回答说:
“这老家伙是个流浪汉,法国人,我去年在南美的时候遇上他,把他送了回来。好像他在勒阿弗尔有什么亲属,不过他不想回去找他们,因为他还欠着人家钱。他名字叫于勒……姓达尔芒舍,或者达尔旺舍,反正差不多是这么几个字吧。他似乎在那边阔过一阵,不过您看他现在落到什么地步。”
父亲这时脸色灰白,两眼慌乱,哽咽着说道:
“啊!啊!很好……太好了……我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非常感谢您,船长。”
他说完就走了,船长反倒在一旁发愣,两眼望着他走开。
父亲回来找母亲,他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样,吓得母亲对他说:
“你先坐下,他们会看出什么事来的。”
父亲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结结巴巴地说:
“是他,就是他!”
接着他问道:
“我们怎么办?”
母亲急忙回答说:
“得让孩子们离远点。约瑟夫已经全都知道了,就让他去叫他们回来,千万注意,不能让我们女婿起什么疑心。”
父亲像是惊骇万分,喃喃自语说:
“真是飞来横祸!”
母亲赫然而怒,接着父亲的话说道:
“我早就料到这骗子干不出什么事来,他还会缠上我们的!倒像是对达弗朗舍家的人能有什么指望似的!”
父亲像平常母亲埋怨他的时候那样,只是伸手摸了摸额头。
母亲接着又说:
“给约瑟夫钱,让他马上过去把牡蛎的钱付了,现在如果等这叫花子认出我们,这一下船上可有热闹看了。我们到那边船头去,不能让这家伙靠近我们!”
母亲站了起来,他们给了我一枚5法郎的硬币,然后匆匆走开。
在那边等着父亲过去的两个姐姐正在纳罕,我对她们说母亲晕船有点不舒服,接着朝那个卖牡蛎的人问:
“我们应该付您多少钱,先生?”
我真想喊他一声叔叔。
他回答说:
“两个半法郎。”
我把5法郎的硬币给他,他把找头给我。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完全是穷苦水手布满皱褶的手;我又朝他的脸看了一眼,只见苍老而可怜,满脸愁容,疲惫不堪。我两眼望着,心里在说:
“这是我的叔叔,我父亲的亲弟弟,噢,叔叔!”
我给了他半个法郎的小费,他赶紧谢我说:
“上帝保佑您,年轻的先生。”
说话的口气同穷苦人得到施舍时说的一模一样,我想他在美洲那边很可能也乞讨过!
两位姐姐在一旁看着,看我这样慷慨不禁吃了一惊。
我把剩下的两法郎还给父亲,母亲感到诧异,她问道:
“吃了3法郎?不可能。”
我干脆利落地说:
“我给了半个法郎的小费。”
母亲气得直跳,狠狠地望着我说:
“你疯了!把半个法郎给这人,给这无赖!”
父亲直使眼色提醒她注意女婿,她才没有多说什么。
大家都不说话了。
朝前望去,只见天际似乎有一团紫色的影子从海中升起,这就是泽西岛了。
船快驶到防波堤的时候,我心中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再看一眼我的叔叔于勒,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几句宽慰温存的话。
但是没有人再想吃牡蛎,他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个可怜人大概已经回到他住的肮脏污秽的底舱去了。
回来的时候怕再碰上他,我们改乘“圣马洛”号船,一路上我母亲简直都要愁死了。
后来我一直没有再见到我父亲的这位弟弟!
所以,你有的时候还会看到我给这些流浪汉5法郎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