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第七卷 商马第案件/三 脑海中风暴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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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脑海中风暴不息

读者大概已经猜到:马德兰先生便是冉阿让。

我们已向他那颗善良的心的深处窥视过,现在是进行深入探测的时候了。我们这样做后,不能不深受感动,也不能不深感恐惧。这种探测比任何事情都会令人触目惊心。精神之目,除了在人的内心世界里,再不会在旁的地方见到这样多的异彩、这样多的黑暗;再没有任何旁的地方可以见到如此可怕、如此复杂、如此神秘、如此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景象比海洋还宏大,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景象比天空还宏大,那便是人的内心世界。

对于人心的赞美,即使只涉及一个人,只涉及人群当中最微贱的一个,那结果必是熔一切歌颂英雄的诗文于一炉,赋成一首卓越完美的英雄颂。人心,是空想、贪婪和企图的瑶池,是梦想的熔炉,是丑恶意念的渊薮,是诡诈的魔窟,是欲念的战场。很多时候你不妨从人阴沉的面容深入进去,去探索他内心世界的景象:情和绪。外表是寂静的,但内里却有荷马史诗中那种巨灵的搏斗,密尔顿诗中那种龙蛇的混战,但丁诗中那种幻象的萦绕。人心是一个广漠寥廓的天地,但人面对良心、省察自己的抱负和日常行动时,这广漠寥廓的天地中却有容不下的东西,使你黯然神伤!

有一次,但丁曾经谈到过一扇险恶的门,他在那门口曾犹豫不前。现在,在我们的面前也有那样的一扇门,我们在它的栏限之处也是如此:迟延不进。还是让我们进去吧。

读者已经知道小瑞尔威那次事件发生之后的情形,除此以外,并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补叙。从那时起,我们知道,冉阿让已是另外一个人了。主教对他的所有期望,他都做到了。这不仅仅是一种转变,而是一种新生。

他居然达到了销声匿迹的目的。他卖掉主教的银器,留下两个烛台作为纪念,穿越法兰西,从甲城躲到乙城,最后来到滨海蒙特勒伊,用我们说过的那种发明,造就了我们谈过的那种事业,这一切,做得让人不可捉摸,难以理解。他定居滨海蒙特勒伊,一面追念那些伤怀的往事,一面庆幸自己难得的余生,并且弥补着前半生的缺憾;他生活有保障,日子过得安逸;他憧憬着,但只有两种心愿:埋名,立德,决心远避世人,靠近上帝。

这两种心愿已在他的精神上紧密结合成一体,两种心愿同等重要,他都念念不忘、惟恐行之不力。也就是说,他的行动,无论大小,都受这两种心愿的支配。平时,在他的一切行动中,这两种心愿是并行不悖的;他深藏不露,乐于为善,质朴无华。在一般情况下,这两种心愿起了相同的作用。可是,有时也不免发生矛盾。在不能两全时,我们知道,这位在整个滨海蒙特勒伊被称为马德兰先生的人,一向不为前者牺牲后者,即不因埋名、保证安全而牺牲品德,而且取舍决断毫不犹豫。他曾不顾危险,毅然保存了主教的烛台,并且为他服了丧。他调查了解了法维洛勒的家庭状况。他召来所有过路的通烟囱的孩子进行询问。甘心忍受沙威那些一语双关的恶语,解救了福舍勒旺老头的性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的思想,似乎在以一切圣贤忠诚之士为准绳,认为自己第一位的天职并不在于为己。

但是,必须指出,眼前这样的严重情势,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讲了这个不幸的人的种种痛苦,但是,支配着他言行的那两种心愿,还从来没有碰上过如此严重的矛盾冲突。当沙威来到他办公室向他报告那件事情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它的严重性。当他那深埋不露的名字被人突然提到时,他惊骇万分,像是感到不可思议的厄运突然降临,一下子将他的头脑冲昏;他先是大吃一惊,跟着便颤抖起来;像暴风雨中的一株橡树,像冲锋前的一个士兵,他被压弯了。他感到头上来了满天乌云,接下来的必是雷电交加。听着沙威说话,他最初的想法是,去那里,自首,把那商马第拯救出来,自己去受监禁;他的心有如针刺般疼痛,他想努力地摆脱,他抑制了最初的那种冲动的心情,对自己说:“想一想,想一想。”随后,那种念头过去了。他从英雄主义面前撤退了。

他奉行主教的圣言,经过几年的忏悔和修身自赎,已经获得了乐观的开端,现在,一道危险的深渊出现在他的面前,如果他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直赴天国所在的深渊,那是何等的豪放啊!豪放固然豪放,但他并没有那样做。我们必须看明白他心中的种种活动,我们能以叙述的也只是那里面的实际情况。他最初被自卫的本能支配着。他连忙使自己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沙威是个大祸害,恐怖的心情支配他暂时不做任何决定,思虑的是应采取哪些措施,就像一个武士发觉危险随手捡起了他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