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月六日,礼拜天中午,奔牛节庆祝活动“炸窝”了——那场面找不到别的方式来描述。整整一天,人们从四村八乡络绎不绝地赶来,但由于和城里人混在一起,并不十分显眼。烈日下的广场和平时一样安静,因为乡民们都聚集在背街小巷的小酒店里,他们在那里喝着酒,准备参加庆祝活动。他们从平原和山区初来乍到,还需要一步步地适应货币价值的计算方式,所以他们不会一下子就到那种高价的咖啡馆去,而只在小酒店里享用实惠的酒肴。钱的具体价值眼下仍然是以劳动的时间和卖粮的数量来计算的,等到狂欢高潮来临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乎花多少,或者花在什么地方了。
圣费尔明节庆祝活动开始的第一天,乡民们一大早就涌入巷子里的小酒店。上午,我穿过几条街到大教堂去望弥撒,一路上只听见他们从敞开大门的酒店里传出的歌声,他们越来越兴奋。有很多人来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圣费尔明节也是个宗教节日。
我从大教堂走下山,顺着大街来到广场上的咖啡馆。快到中午了。罗伯特·科恩和比尔坐在一张桌子旁,大理石面的桌子和白色柳条椅已经搬走,换上了铸铁桌和简朴的折叠椅。咖啡馆像一艘准备轻装上阵的军舰。今天的招待绝不会听任你清静地坐着、看一上午报纸而不来问你要点什么酒菜了,我刚一坐下,一个男招待就走了过来。
“你们喝的什么?”我问比尔和罗伯特。
“雪利酒。”科恩说。
“Jerez。”我对男招待说。
男招待还没上酒,一颗冲天炮就在广场上腾空而起,宣布节日庆祝活动开始。冲天炮炸开了,一团灰色的烟雾出现在广场对面加雅瑞剧院上空,这团悬空的烟雾就像开花的榴霰弹。我正看着,又腾起一颗,在灿烂的阳光里拖着长长的青烟;炸开的时候,只见耀眼的光一闪,接着出现了另一团烟雾。就在这枚冲天炮爆炸的时候,一分钟以前还空荡荡的拱廊里,竟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人,以至于男招待只能把酒瓶高举过头,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挤到我们桌旁。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街上自远而近地传来簧管、横笛和鼓的音乐,他们在演奏riau-riau舞曲。笛声清越,鼓声隆隆,大人小孩跟在乐队后面边走边舞。当笛声停息时,他们全都在街上蹲下,等到簧管和横笛再次激越地吹起,呆板、单调、闷雷似的鼓声又响了起来时,他们又全部一跃而起,跳起舞来。只看见他们的头和肩膀在人群里上下波动。
广场上有个人在弯着腰吹奏簧管,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大声嚷嚷,扯他的衣服。他走出广场,为紧跟在后面的孩子们吹奏,经过咖啡馆门前,拐进小巷。他边走边吹,孩子们跟在后面吵吵嚷嚷,拉扯着他,这时候,我们看见他那全无表情的麻脸。
“大概是个本地的傻子。”比尔说,“我的上帝!看那边!”
一群人跳着舞从街头过来了。跳舞的人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全都是男人。他们跟在自己的笛手和鼓手后面,随着音乐节奏跳动。他们都属于某个俱乐部,全都穿着蓝工装,脖子上系着红帕子,用两条长杆撑着一块大横幅。他们在人群簇拥下舞过来的时候,横幅也伴随他们的舞步上下舞动。
横幅上写着:“美酒万岁!外宾万岁!”
“哪儿有外宾呀?”罗伯特·科恩问。
“我们就是呀。”比尔说。
冲天炮不停地向天发射,咖啡馆座无虚席,广场上的人逐渐稀少起来,人流都挤进各家咖啡馆里去了。
“波莱特和迈克呢?”比尔问。
“我这就去找他们。”科恩说。
“带他们到这儿来。”
庆祝活动正式开始了,它将昼夜不停地持续七天。狂舞,纵酒,喧嚣,片刻不停。这一切只有在奔牛节才会发生。最后,一切都将变得宛如异度空间,无论怎么随心所欲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狂欢期间,再要考虑什么后果似乎不合时宜。在欢度节日的全过程中,哪怕有片刻安静,你都会觉得必须大声喊叫,才能让别人听清你说的话。至于你的一举一动,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这就是狂欢,它要持续整整七天七夜。
那天下午,举行了盛大的宗教游行。人们抬着圣费尔明像,从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政府显要和宗教名流全都来陪同游行,人山人海,我们没法看到这些人物。整齐的游行队伍前后都有一群跳riau-riau舞的人,有一伙穿黄衬衫的在人群里前后穿梭。通向广场的每条街和两边的人行道上都摩肩接踵,人头攒动,我们只能从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上看见游行队伍里那些巨人头:有几个是雪茄店门前那种印第安人木雕的模拟像,足有三十英尺高,还有几个摩尔人、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这些模拟像都庄重地随着riau-riau舞曲旋转,像在跳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