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显然使他把死当成愿望的满足,当成幸福。以前由于痛苦或饥渴之类的贫乏而引起的任何一种欲望,都能通过给人带来快感的某种肉体行为得到满足;可现在,贫乏与痛苦非但得不到缓解,而且尝试缓解痛苦还会造成新的痛苦。因此他把所有欲望合而为一,那就是渴望摆脱所有痛苦,摆脱痛苦的根源他的身体。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他一了百了的心愿,于是就不提这事,而是照例要求满足那些无法满足的要求。“把我翻到那边去。”他说,可没过一会儿他又要求人家把他翻回来。“给我喝点牛肉汤……把它端走……跟我说点什么吧!你为什么不说话?”可一旦他们开口说话,他又闭上眼睛,表现出疲惫、冷漠和厌恶的样子。
他们到城里的第十天,凯蒂病倒了。她头疼、恶心,一早上都起不了床。
医生说她生病是疲劳和激动造成的,要她安心静养。
但凯蒂吃过午饭就起床了,像往常一样,带着她的刺绣活儿去看望病人。她进去的时候,尼古拉严厉地望着她,听到她说她病了,还轻蔑地笑了笑。那天他一直在擤鼻涕,痛苦地呻吟。
“您觉得怎么样?”她问他。
“更不好了,”他吃力地回答,“疼死了!”
“哪里疼?”
“到处都疼。”
“他熬不过今天,你们等着瞧吧。”玛丽·尼可拉夫娜小声说。但病人的感官非常敏锐,列文觉得他肯定听见了。列文“嘘”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看哥哥。尼古拉确实听见了,但这句话对他没起什么作用,他的表情依然紧张、充满责备。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她跟他走到走廊上时,列文问。
“他开始在身上乱抓。”玛丽·尼可拉夫娜回答。
“乱抓?怎么抓?”
“就像这样。”她一面说,一面撕扯自己毛料裙上的皱褶。列文后来发觉,病人一整天都在自己身上乱抓,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撕下来似的。
玛丽·尼可拉夫娜的预言没有错。傍晚时分,病人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他直勾勾瞪着前方,眼神呆滞。弟弟或凯蒂俯下身来,好让他看见他们,但他望都不望他们一眼。凯蒂派人请神父来做临终祷告。神父祷告时,垂死的人没有显露出一点生命迹象:眼睛闭上了。列文、凯蒂和玛丽·尼可拉夫娜站在床边。临终祷告还没念完,病人就伸了伸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神父念完祷告之后,用十字架碰了碰病人冰冷的额头,随后把它用圣带包好。他又默默地站了两分钟,摸了摸那只血色全无、正慢慢变冷的大手。
“他去了。”神父说着,转身要走。可突然间,垂死的人黏糊糊的胡须动了动,一片寂静中,从他胸腔深处传来清晰而刺耳的声音:
“还没有……快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色明朗起来,胡子底下露出一抹笑容,围在他身边的女人们开始小心地收敛尸体。
哥哥的模样和死亡的临近,使得那个秋日夜晚哥哥来到乡下时攫住列文的恐惧感对神秘莫测、近在咫尺、无可逃避的死亡的恐惧感再度涌上列文心头。这种感觉现在比上次更为强烈,他觉得自己比从前更不理解死的意义,不可避免的死亡对他来说也更可怕了。不过现在,幸亏妻子陪在身边,这种情绪还没有使他绝望;尽管哥哥死了,他却觉得更应当活下去,爱下去。他觉得是爱把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在绝望的威胁下,爱变得更坚强也更纯洁了。
在他眼前,无法解释的死亡之谜还没有解开,另一个同样令人费解、召唤他去爱去生活的谜又出现了。
医生证实了他们对凯蒂的猜测:她身体不适是怀孕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