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列宁自从同贝特茜和奥伯朗斯基谈过话,明白自己只需做一件事,就是让妻子安宁,别去找她,妻子本人也希望如此,之后他就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任由那些乐于干预他事情的人替他做主,什么样的意见他都听从。直到安娜离开家,英国女家教派人来问他,她该同他一道吃饭,还是让他一个人吃,他才头一回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感到惶恐不安。
他处境中最使他痛苦的地方,是他无法把过去的生活同目前的状态调和起来。使他烦恼的不是从前同妻子的幸福生活,因为他已经痛苦地经历了从以往的生活到发觉妻子不忠这个转变过程;这种事虽然令人难堪,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倘若妻子对他承认自己不忠之后就离开他,他会悲伤,会觉得不幸,但不会陷入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僵局。他无法把不久前对患病妻子、对她同另一个男人所生孩子的原谅、感情和爱,与他目前的处境调和起来。他现在落得个形单影只,丢尽了脸面,受尽了奚落,谁也不需要他,谁也瞧不起他,仿佛这就是对他善待妻子的全部报答。
妻子离开后的头两天,卡列宁同往常一样接见请愿者和秘书,参加委员会会议,去餐厅吃饭。那两天,他竭力装作平静甚至冷淡的样子,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回答应当如何处置安娜的房间和东西的问题时,拼命装出发生这一切并不意外也并不稀奇的样子。他做得很成功,没有人从他身上看到一丁点儿绝望的痕迹。但到第三天,当科尔尼交给他一张安娜忘记支付的女帽店的账单,并且禀报他店员正在门外等候,他吩咐把那人带进来。
“对不起,阁下大人,恕我打搅您。可要是您希望我们去找夫人取款的话,请您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们好吗?”
卡列宁似乎在沉思,突然他转过身去,在桌旁坐下。他把头埋在手里,就这样坐了好长时间,好几次想开口说话,却都停了下来。
科尔尼懂得主人的心情,就让店员下次再来。只剩下卡列宁一个人,他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故作坚强和镇定了。他吩咐给那辆等候着他的马车卸套,交代仆人他谁也不接见,也不吃午饭。
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众人的轻蔑与残酷的压力了,这是他从店员、科尔尼以及这两天见到的人脸上无一例外、清清楚楚看到的。他觉得自己无法从众人的憎恨中摆脱出来,因为这种憎恨不是因为他坏(要是那样的话,他还可以努力变好一些),而是因为他既可耻又可恶的不幸遭遇。他知道,正因为他心碎欲裂,他们才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他觉得大家要毁灭他,就像一群狗咬死一只疼痛难忍、汪汪直叫的狗一样。他知道避开这些人的唯一办法就是遮掩自己的伤口。他下意识地试了两天,现在再也无法继续这场寡不敌众的斗争了。
他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承受着悲痛,愈发感到绝望。在彼得堡,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找不到一个不把他视为达官贵人、名流显宦,而只把他看成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加以同情的人,而且,不要说彼得堡,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朋友。
卡列宁从小就是孤儿。家里只有两个人:他和哥哥。他们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母亲在卡列宁十岁那年去世了。他们没什么钱。卡列宁的叔叔是一位高官,曾经是先皇宠臣,把弟兄俩抚养成人。
卡列宁中学和大学成绩都非常优异,大学毕业后,他在叔叔的提携下,仕途飞黄腾达,从那时起,他就醉心于功名。无论是读书期间,还是走上仕途之后,他都从没交过一个知心朋友。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但他在外交部供职,常年生活在国外,卡列宁婚后不久他就去世了。
卡列宁担任省长的时候,安娜的姑妈当地一位有钱的贵妇人,把这位年纪不轻但当省长却很年轻的卡列宁介绍给了侄女,并且设法使他陷入了要么求婚,要么离开此地的两难境地。卡列宁犹豫了很久。当时赞成求婚和反对求婚的理由不相上下,但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改变他心存顾忌时谨慎从事的习惯。不过安娜的姑妈通过一位熟人向他暗示,他已经损害了姑娘的名誉,因此有责任向她求婚。于是他求了婚,把他所能给予的感情通通给了未婚妻和日后的妻子。
他对安娜的眷恋使他消除了同其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内心需要,现在,他在所有的熟人当中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交游甚广,但没有亲密的朋友。他认识很多人,请他们吃饭,请他们参加他感兴趣的一切活动,利用他们的势力来帮助请愿者,同他们开诚布公地谈论政府行为或其他人的行为,但他同这些人的关系局限在风俗习惯许可的范围内,从不越雷池一步。他有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关系不错,本可以找他诉诉苦,可那位同学现在在一个很远的教育区担任督学。在彼得堡同他关系最亲密、最谈得来的人,是医生和他的私人秘书斯留丁。
斯留丁是一个真挚、聪明、善良、品行端正的人,卡列宁对他很有好感,但他们五年来的公事交往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壁垒,使他们无法进行任何私密交谈。
有一次卡列宁签署完文件之后,默默坐了好长时间,他时不时看看斯留丁,好几次想开口,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本打算说:“您听说了我的不幸吗?”但最后他还是像平常一样只说了句:“那就请您替我把这个准备好吧。”然后就让他走了。
另一个人是医生,对卡列宁也很好,但很早以前他们就达成了默契,就是两个人都忙于工作,没时间待在一起交谈。
至于他的异性朋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丽迪亚·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但他根本就没想到她们。所有女人全是一个样,在他看来都是既可怕又可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