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彻巴特斯基公爵夫人起先认为大斋节前不可能举行婚礼,因为大斋节距今只有五个星期;但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把婚礼拖延到大斋节之后太迟,因为斯彻巴特斯基家的老姑妈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于人世,倘若全家服丧,婚期就得大大延迟了。因此,公爵夫人最终答应在大斋节前举行婚礼。她下定决心把女儿的嫁妆分成两份,一份大的,一份小的,小的那份立刻备齐,大的那份日后补送。对于这样的安排,列文没有认真答复过究竟同不同意,使公爵夫人大为恼火,由于小两口打算一完婚就住到乡下去,这个计划就显得更为适宜了,因为在乡下根本用不着大的嫁妆。
列文依然处在和从前一样极度兴奋的状态中。他认为他和他的幸福就是生存的主要或唯一目的,他现在什么也不需要考虑,什么也不需要操心,因为其他人自会替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他甚至对未来也没有任何计划或目标,而是把一切都留给他人决定,确信什么事都会顺顺当当的。哥哥瑟吉尔斯·伊万尼其和公爵夫人指挥着他的行动,而他什么建议都接受。哥哥替他借钱,公爵夫人建议他一结完婚就回乡下去,奥伯朗斯基提议他出国,他什么都答应下来。“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很幸福,不管你们做什么,都不能使我的幸福有所增减。”他想。当他告诉凯蒂奥伯朗斯基劝他们出国时,凯蒂表示反对。她对他们未来的生活很有一套自己的明确想法,使他感到十分惊讶。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热爱的事业。他看出她不仅不理解他的事业,而且也不想去理解。然而这并不妨碍她看重他的事业。她知道他们的家就在乡下,因此想去她将要安家的地方,而不是去他们不准备长期生活的国外。她这种明确表达出的愿望使列文非常惊讶。不过他无所谓住在哪儿,于是立刻请奥伯朗斯基去一趟乡下(仿佛奥伯朗斯基责无旁贷,非去不可)按照他不凡的品位来替他安排好一切。
“我说,”奥伯朗斯基在乡下为新婚夫妇做好了所有准备,回来以后,有一天对列文说,“你有没有做忏悔的证书?”
“没有,怎么了?”
“没有的话,你就不能结婚。”
“哦,天哪!”列文喊道,“我有九年没做过忏悔了!我根本就没想起来要做什么忏悔。”
“你可真行呀!”奥伯朗斯基大笑着说,“你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呢!你要知道,这可不行。你得去领圣餐。”
“什么时候?只剩四天时间了。”
不过奥伯朗斯基还是替他做了安排。列文自己也开始准备。对于列文这种不信教但却尊重他人信仰的人来说,出席或参加任何宗教仪式都很难受。以他目前温柔敏感的心态,要他装模作样,他不仅觉得痛苦,而且简直就办不到。在他喜气洋洋的大好日子里,他竟然被迫撒谎或亵渎神明!哪一样他都做不到。可当他问奥伯朗斯基是否可以不领圣餐就获得证书时,奥伯朗斯基声明,他必须履行这些程序。
“何况两天时间算得了什么呀?神父是个好老头儿。他会替你拔掉那颗牙,让你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列文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时,竭力想恢复他少年时代和十六七岁时强烈的宗教情感。但他很快就相信他做不到。接着,他又尽力把它当成礼节性拜访一样空虚无聊的习俗,可同样还是做不到。在宗教问题上,列文和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观念非常模糊。他不信教,却又不能十分肯定宗教是虚无的。因此,他既不相信自己所做事情的意义,又不能把它看成空洞的形式而漠然处之。他准备领圣餐时,为自己做着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而且内心还有个声音告诉他,他所做的事情是虚伪的、错误的)而感到羞愧不安。
举行仪式的时候,他有时候听一听祷告,竭力从祷告中找到一些与他观点不冲突的意义,却发现他根本无法理解,无法认同,于是尽量不去听那些祷告,而是打量四周,或是回忆那些当他百无聊赖站在教堂时从他脑海里无比清晰闪过的种种情景。他做完了弥撒、晚祷和夜祷,第二天比平时起得更早,早餐前就来到教堂听晨祷,做忏悔。
教堂里除了一个乞讨的士兵、两个老太婆和一位教堂执事,一个人也没有。
年轻的教堂执事穿着一件薄薄的法衣,两道长长的肩胛骨清晰可辨,走过来迎接他,然后走到墙边的一张小桌旁,开始念祈祷文。他朗读的时候,尤其是快速地重复着“上帝怜悯我们”(听起来就像是“算了吧”)的时候,列文感到自己的心门紧闭,贴上了封条,即使他让大脑活动起来,也只能引起混乱。因此,他站在教堂执事身后,不去听他念什么,也不去试图理解他念的内容,而是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她的手多么富有表现力呀!”他记起昨天他俩坐在墙角桌子边的情景,心想。当时他俩照例没什么话说,她把手搁到桌面上,一会儿张开,一会儿合拢,直到自己看着这动作都觉得好笑。他记起自己怎样吻她的手,后来又怎样仔细察看她粉红手掌上错综的掌纹。“又是‘算了吧’。”他一面想,一面画着十字,鞠着躬,打量着教堂执事鞠躬时灵活的背部运动。“然后她拿起我的手,察看上面的掌纹,说:‘你的手长得真好!’”他瞥了一眼教堂执事粗短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现在快结束了,”他想,“不,我想又要从头开始了。”他听了听祈祷文。“是的,快要念完了。瞧,他一躬到底了。结束之前总是这样的。”教堂执事的手从天鹅绒袖口下面偷偷接过一张列文递给他的三卢布钞票,说他会把他的名字记下来,然后就轻快地走上圣坛,新皮靴踩在空旷教堂的石板地上咯咯直响。过了一会儿,他伸出脑袋,招手示意列文过去。列文脑子里封闭着的思想顿时活跃起来,他赶紧把它驱散。“总会解决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读经台走去。他走上台阶向右拐的时候,看到了神父。神父是个蓄着稀疏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双眼和善而略显疲惫,他站在诵经台边翻着弥撒书的书页,对列文微微鞠了一躬,立刻就开始用他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读完以后,他一躬到底,对列文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