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学士告诉他,“可是不少读过这本传记的人,倒是更希望作者译者略去一些情节,比方屡次遭遇中堂吉诃德先生挨的那些数不清的棍棒。”
“这地方书上说的倒是真话,”桑丘紧忙加上一句。
“按理完全可以不提。”堂吉诃德说,“有些细枝末节无碍传记的真实,何苦一一写来损伤主人公的尊严呢?我敢打赌,埃涅阿斯决非维吉尔描绘的那样慈悲,乌里西斯也不像荷马形容的那么谨小慎微。”
“没错。”参孙说,“不过诗人写诗是一回事,史家写传又是另一回事。诗人所述所咏并非事情本是什么模样,而是应为什么模样。史家却不该按应是什么模样来写,而按本是什么模样来写,不能对事实有丝毫增减。”
“要是这位摩尔老爷确实只讲真话,”桑丘说,“那他提到我主人挨棍子的时候,肯定也有我的份儿。凡是他老人家脊背遭殃的时候,我准会全身遭殃。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老爷亲口告诉过我:要是脑袋疼,手脚也得分摊着点。”
“桑丘,你这个滑头!”堂吉诃德说,“我敢打赌,只要你乐意,你什么都记得住。”
“我倒挺想把挨的那些棒打忘了呢!”桑丘回答,“可是肋条骨不肯啊!它们还青一块紫一块呢!”
“行了,桑丘,”堂吉诃德吩咐他,“别再打断学士先生。我得求他接着讲下去:那本传记里还说了我些什么?”
“还有我呢!”桑丘说,“我听说我也是里头的一个主要神乎呢!”
“‘人物’,不是‘神乎’,桑丘老兄。”参孙告诉他。
“瞧,又来了一个挑字眼儿的!”桑丘说,“您就使劲挑吧,我看这辈子也没个完!”
“我包你是书里的二号人物,桑丘。”学士回答说,“不然,上帝会叫我一辈子倒霉的。有人还就喜欢听你讲话,说是连书里最棒的家伙也比不上你。不过也有人说你太傻了,居然真想管上一个小岛。眼前这位堂吉诃德先生不是答应赏给你一个吗?”
“墙头上还有太阳呢(指黄昏时刻阳光照在墙头上,意即还有时间。)!”堂吉诃德说,“随着桑丘年岁增长,他就更有本事当个称职的总督,比现在要强多了。”
“我的上帝啊!”桑丘说,“老爷,要是我这大把年纪还管不了海岛,只怕到了玛土撒拉(玛土撒拉,《圣经》人物,据说活了九百六十九岁。)的岁数也照样不行!其实毛病不在我有没有当总督的脑瓜,天知道那个海岛躲在哪儿跟我藏猫猫呢!”
“你就听上帝的吧,桑丘。”堂吉诃德对他说,“事情会遂你的心愿的,也许比你想的还好。要知道,没有上帝安排,连树上的叶子也不会动的。”
“可不是嘛,”参孙说,“只要上帝乐意,桑丘能管上一千个岛子,一个算什么!”
“总督我见的多了,”桑丘说,“有些连我的脚后跟都够不着,可是还不是照样当‘大人’,吃饭用银盘儿。”
“这些人不是海岛总督,”参孙告诉他,“他们的地盘好管。要想管好海岛,至少得懂得语法。”
“鱼我倒是挺喜欢,”桑丘说,“可是法就跟我没缘了,我一点也不懂得。不过咱们还是把这管海岛的事托付给上帝吧,他老人家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给我派上用场。我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先生,我真是高兴得没治了:写书的人不光提到了我,而且还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老实讲,我可是个少有的侍从,要是他说了什么糟践我这个正宗基督徒的话,我可要大喊大叫,让聋子都听得见!”
“那可就太神了,”参孙回答说。
“神也罢,不神也罢,”桑丘说,“反正说别人和写别人的时候得留点神,不能红口白舌乱说一气。”
“据说这书毛病不少,”学士说,“其中之一就是作者硬插进一段故事,叫什么《死乞白赖想知道究竟的人》。倒不是说故事不好,也不是写得不好,而是穿插的不是地方,再说,和堂吉诃德先生阁下的事情也没什么关系。”
“我敢打赌,”桑丘说,“那狗娘养的准是把白菜草席一锅煮了。”
“这会儿我看出来了,”堂吉诃德说,“给我立传的根本不是什么博学之士,而是一个无知的饶舌鬼。他是想碰碰运气,事先也不好好考虑就动手写起来,写出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就跟乌韦达城的那个画家奥尔巴内哈一样。人家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画出什么就是什么。’也许他画的是只公鸡,结果很糟,一点不像,只好在旁边用花体字写上:‘这是公鸡。’给我立传的大概也是这样,总得不断地解释,才能叫人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