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7 神甫和理发师如何实行自己的打算,以及其他值得在这部伟大传记里记述的事情

堂吉诃德[电子书]

“还是回到正题。我离开那座宅邸,找到寄托骡子的人家,叫那人给我备好鞍子,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便翻身跨上,离城而去。我像罗得(罗得,《圣经》人物。所多玛被毁时,他得到天命救助而幸免。出逃之前,神告诉他不可回头张望,也不可在平原上停步,而是径直向山上跑去。他妻子听神谕,半途回头张望,结果立即变成一根盐柱。)一样,始终没敢回头张望一下。等我只身走到野外,漆黑的夜幕已经把我密密包裹。周围一片死寂,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声嚎叫,而不怕被人听到或认出。我于是放开嗓门,拨动舌头,尽情咒骂起露丝辛达和堂费尔南多,似乎这样可以抹去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我骂露丝辛达虚伪无情、忘恩负义,尤其是贪图钱财,所以被我仇人的家产迷住了心窍,把爱心从我身上移走,转交给一个得天独厚的富贵公子。可是在这信口而出的怒斥诅咒之余,我又竭力为她开脱,比如说她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本来嘛,一个在父母家深居简出的姑娘,自然习惯于循规蹈矩,听命于父母。如今二老要她嫁给一位高贵、富有、英俊的年轻绅士,她当然只能服从他们的心愿。如果她拒绝,别人会以为她要么是犯混,要么是暗中看上了另外的什么人,这岂不有损她的清白名声?可我又转念一想,她完全可以告诉父母,她已经选定我做她的丈夫。老人们见女儿的眼力不错,也就会原谅她自做主张了。只要他们能清醒地斟酌权衡,在堂费尔南多登门求婚之前,他们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来做他们女儿的丈夫。露丝辛达即使在被逼婚的最后关头,也可以说她和我已经私订终身。反正这种时候她编出的一切谎话我都同意和认可。这样想来想去,我只能认为她一不爱我,二没头脑,再加上心气儿太高,贪图荣华富贵,所以才把她那些花言巧语忘得干干净净,而我却信以为真,始终满怀希望、一片痴情。

“那天晚上我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思前想后、自言自语,天亮的时候到了进山的入口。山里大小路径全无,我胡乱转悠了三天,最后找到一片草地,我也说不清在山的哪边。在那儿我向牧羊人打听怎么才能走进山里最荒僻险峻的地方。他们让我往这边走。于是我就一路过来,打定主意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带山势崎岖陡峭,我的骡子又累又饿,终于倒下死了。我想它大概是要最后卸下我这个没用的包袱吧。我只好靠自己的两脚,自然更是累得筋疲力尽,饿得前胸紧贴后背,可是无处求助,我也不想求助。就这样,我在地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后来终于起来的时候居然一点不觉得饿。我看到跟前有几个牧羊人,准是他们给了我吃的。他们还讲了如何发现我的,又如何听我满嘴胡言乱语,明显是发疯的征兆。从那以后,我自己也感觉出,我的脑袋有时候不怎么对头,似乎有些恍恍惚惚、迷迷瞪瞪,甚至作出种种癫狂举动,不是撕碎自己的衣服,就是对着寂静的山林狂呼乱叫,抱怨命运不济,呼而无应地一遍遍重复我那可爱冤家的名字。好像我这时唯一的想法和意图就是嚎叫而死。每次一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累得酸疼,简直都没法动弹了。

“我平常睡觉的地方是一个软木树洞,刚好容得下我这不幸的躯体。在山里看管牛羊的牧人们心肠慈善,全靠他们养活着我。他们知道我经常在哪里出没,就把吃食放在路边或者石头上,叫我一走过便看得见。即使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天生的需求也照样叫我活下去,唤醒我的胃口,逼着我去寻找食物,设法弄到东西吃。有时趁我清醒过来,他们就告诉我一些事情,说有些牧人从村里往山上草棚运干粮,我经常突然挡住他们的去路,硬是跟他们抢吃的,即使他们心甘情愿给我,也不行。我就这样苟延残喘着,一直要到老天发慈悲把这一切最后结束,或者至少彻底抹去我的记忆,叫我想不起露丝辛达是那么漂亮,可又那么无情无义;也叫我忘记堂费尔南多是怎样坑害了我。要是老天能让我这样活下去,也许我的脑子会慢慢好起来。不然的话,我只有祈求上帝宽恕我这不幸的灵魂了:就听任我忍受这自找的折磨吧,我没有勇气和力量求得解脱!

“二位先生,这就是我这个苦命人的辛酸史。二位不妨说说,你们见我如此悲痛欲绝,是不是觉得太过分了?请你们别再劳神规劝和说服我了。你们的一番道理自然是为了拉我一把。可是就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一旦病人拒绝服药,医生开再好的药方,也终属徒劳。失去露丝辛达,我还要健全的体魄干什么?她本来该是我的,却心甘情愿地归了别人;我呢,本来该是个幸运儿,也只好心甘情愿地自认倒霉。她反复无常,铸成我永生的沉沦;我呢,也将自甘沉沦,她便从此可以称心如意。对于后世来说,这还是一种先例:所有失意者的长处正是我的短处;他们只有彻底失去慰藉才能最后安静下来,而我却因此备受摧残折磨,即使死后也不得超脱。”

卡尔德尼奥长长的独白和他那柔情缱绻的辛酸史到此结束了。神甫刚打算说上两句宽慰的话,却突然打住,因为他听到了别处有人声传来。可是博学而慎重的历史作家西德·阿麦特·贝嫩赫里叫故事的第三部在这里收尾,所以那凄惨的声音到底说了些什么,请看下面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