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员带着一种宽容、同情而同时又有点洋洋自得的微笑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初次学习射击的新手:“喂,你现在感觉怎样?”但是现在他哪里顾得上什么借据,什么追索欠款!这等事现在也值得他担一点心,甚至哪怕引起他一丝注意吗!他站在那里,读着,听着,回答着,甚至还自己提问,但所有这一切都是机械性的。自我保全的欣悦,从危如累卵中获救的庆幸——这就是他此时此刻充盈整个身心的感觉,无需预测,无需分析,无需猜想未来和寻找谜底,没有怀疑,也没有问题。这是一个洋溢着自然的、纯动物性的欢乐的瞬间。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雷鸣电闪般的事情。因有人胆敢不恭而深感震惊的中尉,依旧怒火万丈,显然他希望维护自己受了伤害的尊严,于是对那个“衣着颇为华丽的女士”雷电交加地大骂起来,而她,从他一进屋就一直带着傻乎乎的微笑望着他。
“而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色,”他忽然扯开嗓子高声大叫(那位穿丧服的女士已经出去了),“你那里昨天夜里出什么事了?啊?又是丢人现眼的事,闹得整条街都鸡犬不宁。又是打架斗殴,又是酗酒滋事。你是想进感化院吧!我可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可是已经警告过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决不留情!而你又,又,你这个没出息的货色!”
连拉斯科尔尼科夫手里的传票都掉到地上,他怪异地望着那个遭到无礼痛骂的、衣着华丽的女士;但很快他就悟出了个中奥妙,并且立刻对这件事甚至兴致勃勃起来。他乐不可支地听着,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所有的神经都在起劲跳动。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关切地说,但立即刹住了话头,以等待合适的时机,因为根据个人的切身经验,要制止这个怒火冲天的中尉,惟有采用强制手段。
至于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士,最初的确被这雷电交加的大骂吓得瑟瑟颤抖;但,怪事一桩:骂得越多越凶狠,她的神态就越发可爱,对那个可怕的中尉笑得也越发迷人。她在原地踏着碎步,一个劲地行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待插话的机会,并且终于等到了。
“大尉先生,我那里没人闹事,也没有打架,”她突然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就像爆豆子一般,虽然俄语说得很流利,但带有浓厚的德国口音,“任何,任何丢人现眼的事都没有,而且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我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大尉先生,而我是没啥错的……我家是正正经经的,大尉先生,为人处事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尉先生,我向来,向来不希望发生任何丢人现眼的事。而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后来又要了三瓶酒,后来有一个人跷起双腿,用脚在钢琴上弹了起来,在一个正正经经的家庭里,这实在不成体统,他把钢琴冈次德文ganz的音译,意为“完全”。搞坏了,这十分,十分有失风度,我就是这样说的。可是他却抓起一个瓶子,逢人就从背后乱打一气。我赶忙去叫看门人,卡尔来了,他揪住卡尔,对准眼睛直打,还打了亨利埃特的眼睛,我也被扇了五记耳光。在一个正正经经的家庭里这太放肆了,大尉先生,我就喊了起来。而他打开朝着运河的窗户,冲着窗外像头小猪一样刺耳地嗷嗷尖叫;这真是丢人。怎么可以冲着窗外的大街,像一头小猪一样刺耳地嗷嗷尖叫呢?呸——呸——呸!卡尔从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从窗口拉走了,这时,的确不错,把他的泽因·罗克德文sein Rock的音译,意为“他的燕尾服”。给撕破了。当时他高声吵闹,要求曼·穆斯德文manmuss的音译,意为“必须”。赔偿他十五卢布。大尉先生,我自己付给他五卢布赔偿他的泽因·罗克。这是个野蛮的客人,大尉先生,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他说,我要盖德留克特德文gedrückt的音译,意为“发表”。一篇长文讽刺您,因为我在所有的报纸上都能发表文章骂您。”
“这么说,他是一个作家?”
“对,大尉先生,可在一个正正经经的家庭里,大尉先生,这是一个多么野蛮的客人啊……”
“噢——噢——噢!够了!我早已对你说过了,说过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办事员又意味深长地说。中尉连忙看了他一眼;办事员轻轻点了点头。
“刚才已经说过,最尊敬的拉维扎·伊万诺芙娜,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了,”中尉继续说,“如果在你那个正正经经的家庭里只要再发生一次丢人现眼的事,那我就要,高雅点说,追究你本人的责任。听见了没有?这么说,那个文学家,那个作家,在‘一个正正经经的家庭’里,拿了五卢布作为撕破后襟的赔偿费?滚蛋吧,他们这些作家!”他轻蔑地瞥了一下拉斯科尔尼科夫,“前天在一家小饭馆里也发生过一桩事:吃喝完了,却不想给钱;还说啥‘我要写文章讽刺你们’。上个礼拜,在轮船上也有这么一位,竟然用最下流的话骂一个五等文官的尊贵的眷属,他的夫人和女儿。前两天还有一位被从糖果点心店给撵了出来。瞧,作家,文学家,大学生,代言人,他们就是这么一副德行!……我呸!而你,回去吧!我这就亲自上你那里去看一看……到时候你可得当点心!听见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