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超世”两个字,不可仅仅解作出世或厌世:这其中的含义深富,须得加以一番解释;也许刘昫自己当初用这个字的时候,还未必给它这样充分深富的意义罢。
我以为这个“世”字,应该是包括人类社会和自然界而言的。大凡是天才,到了成熟之后,大都成为——或想成为——一种超人。不过这个“超”,也有分等:有的只以思想超人,至于其他一切,都仍与寻常人一样;还有的,则不仅思想上要想超人,就是物质的生活上也要想超人,而且不仅要超“人”,并要超“自然”。这样的人,大都视自己的天才为一种无上的威权,以为人间的一切——并且自然界的一切——都应该受他的支配;所以往往凭藉天才来役使一切,奴视一切,玩弄一切。如今我们所研究的这位诗人,就是属于后面这一派的超人。
他自己以为是个“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天之骄子,所以自小便不甘居人下。他第一步先求超出寻常的社会,那末就须取得人世间的权位,因为他觉得既居人世,而无权位,则不能役使群众,不能施展本能,不能“黄金逐手快意尽”,不能“载妓随波任去留”。所以他不惜向当时持有权位的人屡次去干请,只无非要借他们做一种直上青云的阶梯——虽则他对他们也只肯“长揖”而已。后来居然得跻身于金马玉堂,总算已经差不多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但他还想“超”上一层,竟对君主的威权也挑战起来;并且尝试着要去侮辱当时朝中潜势力极大的高力士,于是乎一跌就从青云里仍复跌到泥中了。
平心而论,他这种挫折,也只算得是情理之常。因为他所恃以求超人的天才,其体现也,无非是文章而已;而文章也者,其在实际社会,未必真有如天才自己所梦想的那样绝对的威权:文章仍旧要靠实在的威权为权威的。故凡在封建时代,文人得权贵之宠则有势力,失权贵之宠则无势力。乃太白当时没有见到这一点:一朝得意,便以为生平梦想中的文章的威权似乎已经实现,竟尔放肆起来,殊不知当日玄宗对他特别优宠——说得苛刻一点也只无非像宠杨贵妃之色或宠李龟年之艺而已。实则太白当时在朝,也只不过献几首《宫中行乐词》,借以点缀宫闱之淫乐,或编几首《清平调》,藉助明皇和贵妃之风流,究竟关于国家大计有何建树?故他虽自以为玩弄君王,而不知终为君王所玩弄。及至玩弄得厌烦了,则仍旧优诏遣去——这就算他的超人的迷梦之醒觉了。醒觉之后,当然是继之以牢骚,而逐流于颓废。其影响,足以开后世文人恃才傲物之风,与夫人人以屈大夫、谢东山自居的恶习,此李白之人格所以终须逊陶渊明一筹也。
但我们如欲充分的了解李白,则又须晓得他不但要想超人,并且要想超自然。能超自然的,无非就是所谓神仙了;所以他颇倾向于修仙学道之说,而这种倾向表现于诗中的地方很多。我们又须晓得他这求神仙和求富贵的两种心理,并不能和西洋人的灵肉两种观念相比拟,而认为彼此冲突。他这两种心理正是相因而成的:惟其想超人,所以求富贵,但也知富贵不免受“自然”的限制,所以更求超自然。讲得苛刻一点,我们正可以说他和秦始皇、汉武帝的心理无异,不过秦皇汉武到尽极富贵之后才想求神仙,他却早想到功名富贵之不能久而求神仙,又因神仙到底渺茫,不如及时享乐,乃更转世而求人间富贵耳。然而富贵既随得随失,而神仙又当然是不可求的,所以他的两重迷梦终于醒觉,结果,只互相助成他的颓废态度而已。明乎此,则诗文中初看似乎矛盾的地方,便觉都无矛盾了。因为他想超人,所以说:“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但他也明知“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所以转了一念而想超自然,乃说“富贵非吾愿,为人驻颜光”。然而颜光究竟是不可驻的,所以终于归宿到“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不过他的超人主义和超自然主义在事实上虽都终于失败,在艺术上却是大成功的。
艺术上的超人主义和超自然主义大抵不外用两种方法实现之:其一,不以现实为材题;又其一,虽以现实为题材,却避开写实的方法。要避开写实的方法也只不外两途:其一,不平铺直叙,而多用暗喻;又其一,故将自然的现象搅乱,使人抓不住一点确实的观念。由这种方法做成的艺术,我们可以替它杜撰一个名词,叫做“超实主义”,以与自然主义或写实主义相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