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初年,太白游会稽,与道士吴筠善,荐之于朝,又得秘监贺知章为之称誉,乃得玄宗以奇才相待,征入京师,“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总算他的初志已遂。你看他临别时说:“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也可见他心中的得意不期流露了。
无如他生性浪漫,且复恃才傲物,想来得罪人处一定不少,所以在翰林不过三年,竟不为亲近所容,而被优诏罢遣了。在这三年里面,他做了好些极优美的纯粹艺术作品,如《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宫中行乐词》(以上本编未收),《清平调词》(本编入选)等,至今犹脍炙人口,向来做香艳宫词体的莫不奉为楷模。盖彼时他正“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食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实是生平最得意的一段时期,故能把他的艺术伎俩尽情施展。
且我们晓得他“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此时年纪已过四十,始得“一朝君王垂拂拭”,故愿“壮心剖出酬知己”,而不肯便舍去,乃是情理中事。他彼时本想“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的,故和他同为“酒中八仙”之一的贺知章临当告老归山的时候,他尚“借问欲栖珠树鹤,何时却向帝城飞”——似乎有还希望他再出山的意思。又谁知这个金马玉堂,非是他这种浪漫的人物所能久居的;这似至遭谗之后,他始有所觉悟,故《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的诗里,便说“同归无早晚,颍水有清源”——已决然有去志了。
去京之后,仍旧去做他的漫游生活:北抵“赵、魏、燕、晋(河北、山西及河南北部),西涉邠、岐(陕西),历商于(河南淅川县西),至洛阳,南游淮泗(安徽北部),再入会稽,而家寓鲁中;故时往来齐鲁间,前后十年,中惟游梁宋(河南北部)最久”。他和杜甫会见,就在这个期间。而且这十年里面,他的作品特别丰富;我们只看《梁园吟》一篇,可见他满腹牢骚,因而纵酒浪游,渐渐流于颓废的态度;又可见他的诗的风格,也似乎比从前更加豪放了。然而他仍旧还没有死心塌地,所以终于说:“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天宝十四载(时太白五十五岁)十二月,安禄山反于范阳,率众南下,所过州县,望风瓦解。未几,洛阳陷没。明年,长安亦不守;玄宗奔蜀,肃宗即位于灵武。如此骚乱情形,由太白诗里反映出来的颇不少:例如《猛虎行》一篇,正是记载时事,并以发泄自己胸中的愤激的。彼时他正作客宣城,旋由宣城至溧阳,又至剡中,遂入庐山。因为他看看中原大乱,虽然孤愤,却知自己并无权位,要想“一箭落旄头”,究竟是一种梦想;所以竟说“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又谁知隐居未稳,又刚刚遇着永王璘东巡之事,把他牵涉在内,使他暮年的生命之流里又起了一个极大的波澜。
永王璘是玄宗第十六子。天宝十五载(即肃宗至德元年)六月,玄宗奔蜀,至汉中郡,下诏以璘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探访等使,江陵郡大都督。七月,璘至襄阳;九月,至江陵,召募士卒得数万人。时,江淮租赋巨亿万,所在山委,恣情破用。肃宗闻之,诏璘还觐上皇于蜀,璘不从命。其子襄成王偒,勇而有力,握兵权,为左右眩惑,遂谋狂悖,劝璘取金陵。璘从子谋,遂于十二月擅引舟师东下;旋为河南招讨判官李铣所败,璘中矢被执,偒亦为乱兵所害。时太白在永王幕中为僚佐,及兵败,乃亡走彭泽,坐系浔阳狱。
于此有一点,颇饶研究的趣味,即太白之入永王幕,为自动的抑为被动的问题是也。据《旧唐书》,谓“元宗……以永王璘为……节度使,白在宣州谒见,遂辟从事”云云,那末是自动的了。但他的《为宋中丞自荐表》中,则言“属逆胡暴乱,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中道;奔走却至彭泽”。《忆旧游书怀诗》亦云:“仆卧香炉顶,餐霞嗽瑶泉。半夜水军来,寻阳满旌旃。空名适自娱,迫胁上楼船。”那末似乎完全是被动的。后人对于这一点似乎很注意。以为永王既以谋逆而兵败,就要算是叛臣;太白若果自动的身事叛臣,岂不是他的声名的大污点?所以一般为太白回护的论者,都宁相信他自己的“胁从”之说,而认《旧唐书》的“谒见”之说为非事实。例如苏轼云:“太白之从永王璘,当由胁迫。不然,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但是这种据“理”来推定事实的办法,也很靠不住。我们看他的《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之二云:“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可见他当时明明以谢东山济世自任,这岂也是“胁迫”而成的吗?又《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诗云:“英王受庙略,秉钺清南边……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这难道又是违心之言吗?故我们持平而论,当知太白用世之心,是始终没有泯灭的:他自去京之后,浪游十有余年,胸中的牢骚并未稍减;虽经乱离后,且在庐山小隐,却自己也明说并非没有再出山的意思,所以此番永王东巡,正是他出山用世的一个好机会,那末《旧唐书》所谓“谒见”之说,亦非不可信。至于后来永王谋逆,或者因他不从而确曾出于胁迫,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事变骤来,不及防备,而永王之兵又败得很速;他仓卒间逃还浔阳,使人不明他究为被胁而逃抑为兵败而逃,因而竟不免株连了。亮哉蔡宽夫之言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