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岂从人为乱者?盖其学本出纵横,以气侠自任;当中原扰攘之时,欲藉之以立功名耳。大抵才高意广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难。议者或责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萧颖士察于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矣!
彼时他以衰暮之年而犹不免身在缧绁,致使一门骨肉离散,“兄九江兮弟三峡,悲羽化之难齐;穆陵关北愁爱子,豫章天南隔老妻”,自无怪他要“万愤结缉,忧从中催”了。犹幸后来宣慰大使崔涣及御史中丞宋若思为之推覆昭雪。若思率兵赴河南,释其囚,使参谋军事,并上书荐白才可用,不报。
但至次年(即乾元元年),终以永王事流夜郎,遂泛洞庭,上三峡,至巫山。又明年,未至夜郎,遇赦得释。自是更游金陵、宣城、历阳等处。最后往依当涂令李阳冰。于宝应元年(762)十一月以疾卒于当涂,时年六十二。
我们看这五六年里面的作品,未赦以前,则但有哀怨怀旧之情,已少孤愤激昂之慨,例如《流夜郎赠辛判官》诗云: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着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遇赦之后,虽则壮心未全死,却为老病所困,兴致渐衰,故对于世事觉着虚空,而仍入于颓废。然而颓废之中,仍旧不脱向来那种豪放之气,这由于诗人的个性,是不会因境遇而全然改变的。例如《江夏赠韦南陵冰》诗后段云:
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鼓棹讴。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至其绝命一词云: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夭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我们读此诗时,觉得一股磅礴之气横溢言表;比之陶渊明《自挽词》那种“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的苍凉声调自是不同。故说太白至死不失其浩然之气可也。
据《魏序》,太白凡四娶:其一许氏,已如上述;其一刘氏,又其一为鲁之妇人,已失其姓氏,今皆不复可考。又谓“终娶于宋”。按太白《窜夜郎留别宗十六璟》诗有“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之句,则终娶者或即宗璟之姊,而“宋”字或即“宗”字之讹耳。又按《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诗》有“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之句,可知太白小隐庐山时,其许氏夫人必尚在也。
太白自己但言有一子一女:子曰伯禽,女曰平阳。《魏序》则谓“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不知这字为伯禽者即明月奴抑即颇黎。又据范传正《李公新墓碑》云:“……访公之子孙,欲申慰藉,凡三四年,乃获孙女二人:一为陈云之室,一为刘劝之妻,皆编户氓也……问其所以,则曰:‘公伯禽以贞元八年(距太白卒后三十年)不禄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无官,父殁为民,有兄不相保,为天下之穷人。’”从而可知太白的后嗣也萧条得很。
我们统观太白的诗文,觉得他胸中的境界浩漫无际,因而觉得他的思想态度也似乎变幻无恒。例如《短歌行》云:“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颜光”——这明明是出世主义。但《少年行》云:“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则又显然是享乐主义了。又如《悲歌行》的“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可以代表进取的态度;而《江上吟》的“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便又是厌世态度了。诸如此类的例,实在举不胜举。总之,我们读李白的作品时,决不能像读陶渊明的诗那样容易将其中的意义把捉得住。
惟其不易把捉,所以从来的批评家都只好用“仙才”、“天仙”一类同样不易把捉的字眼来批评他。但我们相信一个诗人总有他自己一种独特的个性;这种个性,在有些诗人比较难以认识是有的,却万不可因为难以认识就否认他有个性。向来批评李白的人,最能认出他的个性的,我以为要算刘昫。刘昫的《旧唐书文苑列传》云:“李白……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他这“超世”两个字,便可以把李白的思想和艺术都统摄在里面,而不致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