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他们分手早,爱玛顺着大街独自往回走,瞥见了她待过的那座修道院的围墙,于是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置身于榆树的树阴中。那时候多么平静啊!按照书本上的描写去想像爱情,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多么令她神往啊!
新婚的头几个月,骑马在林中漫游,跳华尔兹的子爵,引吭高歌的拉加尔迪,一幕幕重又浮现在她眼前……接着莱昂在她眼里,蓦地像别人一样远去了。
“可是,我爱他呀!”她心里说道。
那又怎么样!反正她不幸福,而且从没幸福过。为什么人生会这样不如意,为什么她赖以支撑的东西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什么地方有这样的男子汉:他强健英俊,生性骁勇,慷慨激昂而又温文尔雅,天使的形象,诗人的情怀,遥对苍天拨动竖琴,铿锵的琴弦奏出凄婉的祝婚曲,如果真有,可她为什么就不能侥幸邂逅呢?啊!真是人生无奈!况且,没什么值得人去寻寻觅觅,一切都是骗人的!每个微笑都掩藏着一个无聊的呵欠;每次欢乐都蕴含着一场悲剧;每次愉悦背后都是腻烦嫌恶;最甜蜜的吻留在你嘴唇上的,也不过是对更酣畅的快感的无奈渴望。
空中回荡着当当的响声,修道院的大钟敲了四下。才四点钟!爱玛觉得在那条长椅上坐了好久好久。然而,一分钟可以容纳无限的感情,正如一个狭小的空间容得下一大群人。
爱玛就靠想入非非过日子,俨如一位公主,不为金钱担心。
然而有一回,家里走进一个举止猥琐、脸色通红的秃顶男子,自称是鲁昂的樊萨尔先生派来的。他取下别住绿色风衣一侧口袋的别针,插在袖子上,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张纸。
那是一张七百法郎的借据,是爱玛签署的,勒赫尽管当初信誓旦旦,却还是把它转让给樊萨尔了。
爱玛差女佣人去勒赫那里。他来不了。
这时,陌生人一直站着,浓重的黄色眉毛下,藏着一对好奇的眼珠,东张张西望望,故作天真地问道:
“怎么给樊萨尔先生回话呢?”
“这样吧,”爱玛答道,“您告诉他……说我拿不出……下星期吧……让他等等……对,就下星期。”
那家伙二话没说就走了。
可是第二天中午,爱玛收到一份到期拒付证明书;这张印花公文上,好几处用黑体字印着“比希区执达吏阿朗先生”的字样。爱玛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赶紧慌慌张张地跑去找布商。
她见布商正在店里捆扎一个小包。
“欢迎光临!”他说,“为您效劳。”
勒赫照旧干他手里的活儿。有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在一旁帮忙。她有些驼背,给他又当店员,又当厨娘。
过了一会儿,勒赫在店堂地板上呱哒呱哒拖着木鞋,在前面引着包法利夫人,登上二楼进入一间窄小的工作室。里面有一张冷杉木大写字台,上面放着几本账簿,横扣着一根上了锁的铁条。靠墙一堆零头印花布下面,隐约露出一个保险柜,可是凭它的大小,想必里面装的不止是票据和现款。原来,勒赫先生还办抵押贷款业务。那里面就放有包法利夫人的金链子,还有泰利耶老爹的耳环。可怜的泰利耶终于走投无路,只好变卖东西,在坎康普瓦买下一爿没多少收益的食品杂货铺,如今患卡他性炎,在那里奄奄一息,脸色比四周的蜡烛还黄。
勒赫往宽大的草垫扶手椅里一坐,说道:
“有什么事?”
“喏。”
爱玛把公文递给他看。
“哦,找我有什么用呢?”
爱玛顿时火了,说他当初答应过的,不会把她的借据转让出去。勒赫承认说过这话。
“不过,我也是迫不得已,当时刀都架到我脖子上啦。”
“可如今,事情会怎样?”爱玛问道。
“噢!很简单:法院判决,然后扣押……完事儿!”
爱玛恨不得朝他打去,她强压怒火,和颜悦色地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樊萨尔别闹了。
“嗬,谈何容易!让樊萨尔别闹了;您不了解这个人,他比阿拉伯人还厉害。”
可是,这事非得勒赫先生出面不可。
“您听我说!我觉得,至今为止,我对您够不错了。”
说着他摊开一本账簿:
“喏!”
接着他的指头贴着页面往上移:
“瞧……瞧……八月三号,两百法郎……六月十七号,一百五……三月二十三号,四十六……四月份嘛……”
他打住了,好像怕说走了嘴。
“您家先生签字的票据我还没提呢:一张七百法郎,一张三百!至于您那些零碎欠款,还有利息,不计其数,算都算不过来。我管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