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站在那里,一对闪着怒火的大眼睛,审视着他,神情严肃,几乎有点吓人。继而,她泪眼朦胧地垂下发红的眼帘,放下双手,让莱昂捧着往嘴边贴去,这时,来了个伙计,通报先生有人找。
“你还回来吗?”爱玛说。
“回来。”
“什么时候?”
“马上。”
“耍滑头不是,”药剂师一见到莱昂就说道,“我早就觉得,我这趟来访,您好像不高兴,我都想中途回去啦。走,到布里杜那儿喝杯加吕斯去!”
莱昂赌咒发誓,说他非回事务所不可了。于是,药店老板就嘲笑那些卷宗、案卷。
“还是把居雅斯(居雅斯(1522—1590),法国法学家。)和巴尔托鲁(巴尔托鲁(1313—1357),意大利法学家。)放一放吧,真见鬼!有谁拦着您?要做个男子汉!去布里杜那儿吧,您会看到他的狗,可有意思呢!”
书记员还是执意不肯。
“那我也去事务所。我一边等您,一边看报纸,要么拿本法典翻翻。”
爱玛的愤怒,奥梅先生的唠叨,或许还有午饭的饱胀,早已把莱昂弄得晕晕乎乎,此刻他一时没了主意,兀自着了魔似地,只听见药剂师一个劲儿地说道:
“咱们去布里杜那儿吧!才两步路,就在马尔帕吕街。”
于是,由于怯懦、不智,也由于那种驱使我们做出违心之举的难以名状的心绪,莱昂终于不由自主地跟着去了布里杜那儿。只见布里杜正在自家小院里督工,三个伙计气喘吁吁地摇着一部机器的大飞轮,正在制作苏打水。奥梅给他们出主意,他拥抱布里杜。大家喝了加吕斯。莱昂多次要走,但奥梅总是拽住他的胳膊说:
“就一会儿,我马上走。我们去《鲁昂灯塔报》,看看报社里的先生们。我把您介绍给托马森。”
莱昂总算甩掉了他,一口气跑到旅馆。爱玛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气坏了,刚走不久。她现在恨莱昂。幽会的时候竟然爽约,在她看来不啻是一种侮辱。她还找了其它种种理由,来让自己解脱出来:这人没一点大丈夫气概,懦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而且又吝啬,又胆小。
过后平静下来,她又觉得自己对莱昂的责怪太过分。然而,诋毁我们一直所爱的人,不免会使我们与之疏远一点。偶像是碰不得的:金粉会落到手上。
终于,他俩的话题变得多与爱情无关了。爱玛在给莱昂的信里,写的尽是鲜花、诗歌、月亮和星星,这些正是激情消退之后天真无邪的话题,无非是试图借一切外界力量,给爱情注入新的活力。爱玛总是指望,下次去幽会,一定要爱个死去活来,可是过后自己也承认,毫无惊人之处。爱玛觉得失望,但新的希望很快就取而代之,她更加热辣辣、情切切地回到莱昂身边。她三下两下脱掉衣服,松开胸衣的细带,由它刺溜一下滑到腰际,犹如一条游动的水蛇。她赤着脚,踮起脚尖,走过去再看看房门是否确已关好,然后倏地一抖,全身衣服就一齐滑落下来;——她脸色苍白,默不作声,样子很认真,一下扑到莱昂怀里,浑身颤个不停。
然而,在她那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在她那期期艾艾的嘴唇上,在她那迷迷茫茫的眸子里,在她那双臂的搂抱中,都有某种特别的、朦胧的、凄切的东西,莱昂觉得它正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们之间,似乎要把他俩分开。
莱昂不敢问她什么,但看她如此老练,心想她一定经历过形形色色的痛苦和欢娱的考验。往日令他心醉神迷的东西,现在让他有点害怕了。再说,他对这种日益扩张的人格吞并有了反感,怨恨爱玛总是棋高一着,甚至尽力不再爱她。过后呢,一听见她的皮靴喀喀响,顿时又气馁了,就像酒鬼见了烈酒。
的确,爱玛对莱昂关心得无微不至,从饮食的讲究,到穿着的雅致,直到目光里的伤感,一一留心。她从永镇来,怀里揣几朵玫瑰,见面时抛在他脸上。她怕他凉了,怕他热了;劝他做这,劝他做那;祈望上天帮她留住他的心。她把一枚圣母像章,挂在他的脖子上。她像慈母一样,打听他的同事的情况。她对他说:
“别跟他们来往,不要外出。心里就想着咱俩,你要爱我!”
她真想能够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有过派人在街上跟踪他的念头。旅馆附近总有个流浪汉模样的家伙,老跟旅客搭讪,他不会不干的……然而,她清高的一面却唱起了对台戏。
“唉!算了!让他去做负心郎吧,有什么要紧!难道我就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