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她的脸色吓坏了,大声哭起来。
“哎!叫你别烦我!”爱玛说着,用胳膊肘把女儿一搡。
贝尔特摔倒在五斗柜前,碰在铜饰上,划破了脸,流血了。包法利夫人慌忙上前将她扶起,叫铃的绳子都拉断了,就拼命叫女佣人。她正要咒骂自己,夏尔进来了。吃晚饭的时候到了,他刚回来。
“你瞧,亲爱的,”爱玛用平静的声音对丈夫说,“瞧这小家伙,玩着玩着,就在地上跌伤了。”
夏尔安慰她,说伤势并不严重,便去找药膏。
包法利夫人没下楼,她要一个人守着孩子;看着孩子睡去,心里的不安才一点一点地散去。她觉得自己真是又糊涂,又善良,刚才那么点小事,就给弄得六神无主。贝尔特果然不再抽泣了。现在她呼吸平稳,身上的棉被随之微微起伏。眼皮旁边挂着大颗的泪珠,眼睛眯缝着,透过睫毛,可以看见里面无光的眼眸;胶布贴在脸上,皮肤绷得紧紧的,把脸都扯歪了。
“真奇怪,”爱玛想道,“这孩子多难看呀!”
夜里十一点钟,夏尔从药店回来(晚餐后,他把用剩的药膏送回药店),发现妻子站在摇篮边。
“我不是跟你说了没事吗,”他在妻子额头印个吻,说道,“那就别折磨自己啦,可怜的亲亲,不然你会病的!”
他在药店待了很久。虽然他并没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奥梅先生还是一个劲儿要他坚强些,要他振作起来。于是,他们谈到儿童面临的种种危险,谈到下人的粗心大意。这方面,奥梅夫人深有体会,她胸前至今还有烫伤的疤痕,那是从前,厨娘把一盆滚烫的汤水打翻在她的围嘴上留下的。所以他们这对慈爱的父母,总是处处小心,餐刀从不磨快,地板从不打蜡,窗口装有铁栅,壁炉也装了结实的护栏。奥梅家的孩子们,别看全都无拘无束,可是一动就有人在后面跟着;稍有伤风感冒,父亲就给他们灌润肺止咳药;直到四岁多,还让他们戴加厚防跌帽,毫不客气。说实话,那是奥梅太太的怪主意;丈夫心里发愁,担心那样箍着,大脑会受影响;忍不住对妻子说道:
“难道你要他们长成加勒比人、博托库多人(巴西印第安人。)?”
其实,有好几次,夏尔设法要打断谈话。
“我有话要跟您说,”他在楼梯上附在书记员的耳朵边,小声说道,书记员走在前头。
“他莫非觉察到什么了?”莱昂纳闷,心怦怦直跳,胡猜乱想起来。
最后,夏尔带上门,央求莱昂去鲁昂看看,照一张精美的达盖尔相片要多少钱。他一直想在感情上,给妻子一个惊喜,献上一个巧妙的殷勤,那就是照一张穿黑衣服的相片。不过,他想事先心里有个数;请莱昂先生办这点事,大概不至于使他为难,因为他差不多每星期都要进城。
进城干什么?奥梅疑心那是年轻人的勾当,是艳遇。其实,他猜错了;莱昂并不干什么风流韵事。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心事重重。这一点,勒弗朗索瓦太太已经有所察觉,他盘子里剩的饭菜现在多起来了。她要寻根究底,便向税务员打听;比内鄙夷地顶了她一句,说警察局又不发饷给他。
不过,比内先生觉得,这位同桌用餐的人是很奇怪;因为莱昂常常摊开双臂,在椅子上往后一仰,没头没脑地抱怨人生。
“这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消遣,”税务员说。
“什么消遣?”
“我要是您呀,就弄一台车床!”
“可是,我不会摆弄呀,”书记员答道。
“噢,这倒也是!”对方来回摸着下巴,那神气既轻蔑,又得意。
莱昂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爱。再说,生活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既没趣味来引导,又没希望来支持,他开始感到难熬了。他烦透了永镇和永镇人,某些人,某些房屋,他一看就有气,觉得受不了。药剂师可谓好好先生一个,可是在他眼里,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换个新环境,前景固然诱人,却也令他畏惧。
这种畏惧很快演变为内心的企盼;于是乎,在他想来,远方的巴黎已经轰轰烈烈奏响了铜管乐曲,其间,还夹杂着轻佻女工的嬉笑。既然他迟早要在那里完成法科学业,何不现在就去呢?有谁拦着他么?于是,他在心里开始筹划,预作各种安排。他在想像中给自己布置了一套公寓。他要在那里过艺术家生活!要在那里学吉他!要置一件室内便袍,一顶巴斯克软帽、一双蓝绒拖鞋!甚至,他已经在欣赏壁炉上交叉挂着的一对花式剑,以及上面挂的颅骨和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