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北中国

萧红作品选[电子书]

人家也就晓得耿大先生避免着再提到儿子。家里的人更没有人敢提到大少爷的。大少爷住过的那房子的门锁着,那里边鸦雀无声,灰尘都已经满了。太阳晃在窗子的玻璃上,那玻璃都可以照人了,好像水银镜子似的。因为玻璃的背后已经挂了一层灰秃秃的尘土。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边看,才能看到里边的那些东西,床、书架、书桌等类,但也看不十分清楚。因为玻璃上尘土的关系,也都变得影影绰绰的。

这个窗没有人敢往里看,也就是老管事的记性很不好,挨了不知多少次的耿大先生的瞪眼,他有时一早一晚还偷偷摸摸地往里看。

因为在老管事的感觉里,这大少爷的走掉,总觉得是凤去楼空,或者是凄凉的家败人亡的感觉。

眼看着大少爷一走,全家都散心了。到吃饭的时候,桌子摆着碗筷,空空的摆着,没有人来吃饭。到睡觉的时候,不睡觉,通夜通夜的上房里点着灯。家里油盐酱醋没有人检点,老厨子偷油、偷盐,并且拿着小口袋从米缸里往外灌米。送柴的来了,没有人过数;送粮的来了,没有人点粮。柴来了就往大廪上一扔,粮来了,就往仓子里一倒,够数不够数,没有人晓得。

院墙倒了,用一排麦秆附上;房子漏了雨,拿一块砖头压上。一切都是往败坏的路上走。一切的光辉生气随着大少爷的出走失去了。

老管事的一看到这里,就觉得好像家败人亡了似的,默默的心中起着悲哀。

因为是上一代他也看见了,并且一点也没有忘记,那就是耿大先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那种兢兢业业,现在都哪里去了,现在好像是就要烟消云散了。

他越看越不像样,也就越要看。他觉得上屋里没人,他就跷着脚尖,把头盖顶在那大少爷的房子的玻璃窗上,往里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要看什么,好像要在凭吊。

其余的家里的孩子,谁也不敢提到哥哥,谁要一提到哥哥,父亲就用眼睛瞪着他们。或者是正在吃饭,或者是正在玩着,若一提到哥哥,父亲就说:

“去吧,去一边玩去吧。”

耿大先生整天不大说话。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在屋子里坐着,他就直直地望着墙壁。他在院子里站着,他就把眼睛望着天边。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观察,把嘴再紧紧的闭着,好像他的嘴里边已经咬住了一种什么东西。

但是现在耿大先生早已经病了,有的时候清醒,有的时候则昏昏沉沉的睡着。

那就是今年阴历十二月里,他听到儿子大概是死了的消息。

这消息是本街上儿子的从前的一个同学那里传出来的。

正是这些时候。“满洲国”的报纸上大加宣传说是中国要内战了,不打日本了,说是某某军队竟把某某军队一伙给杀光了,说是连军人的家属连妇人带小孩都给杀光了。

这些宣传,日本一点也不出于好心。为什么知道他不是出于好心呢?因为下边紧接着就说,还是“满洲国”好,国泰民安,赶快的不要对你们的祖国怀着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这又在造谣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报的,虽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着,反正没有事做,就拿着报纸当消遣。有一天报上画着些小人,旁边注着字:“自相残杀”。加外还有一张画,画的是日本人,手里拉着“满洲国”的人,向前大步地走去,旁边写着:“日满提携”。

耿大先生看完了报说:

“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国的,小日本无耻。”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饭。客厅里边来了一个青年人在说话,说话的声音不大,说了一会就走了。他也绝没想到厅中有事。

耿太太也正在吃饭,知道客厅里来了客人,过去就没有回来,饭也没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瞒着耿大先生一个人不知道。大少爷在外边当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着灯笼到庙上去烧香去了,回来把胡子都哭湿了,他说:“年轻轻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规矩礼法,温文尔雅”戴着大皮帽子的家里的长工,翻来覆去地说:

“奇怪,奇怪。当兵是穷人当的,像大少爷这身分为啥去当兵的?”

另外一个长工就说:

“打日本罢啦!”

长工们是在伙房里讲着。伙房的锅上点起小煤油灯来,灯上没有灯罩,所以从火苗上往上升着黑烟。大锅里边满着猪食,咕噜吐噜的,从锅沿边往上升着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后结成很大的水点滴下来。除了他们谈论大少爷的说话声之外,水点也在啪嗒啪嗒地落着。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卧房里哭了好一阵,而后拿着三炷香到房檐头上去跪着念《金刚经》。当她走过来的时候,那香火在黑暗里一东一西地迈着步,而后在房檐头上那红红的小点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