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给儿子寄些钱去,可是往哪里寄呢?没有通信地址。
她常常以为有人一定晓得她儿子的通信处,不过不敢告诉她罢了;她常以为尤其是儿子的同学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不肯说,说了出来,怕她去找回来。所以她常对儿子的同学说:
“你们若知道,你们告诉我,我决不去找他的。”
有时竟或说:
“他在外边见见世面,倒也好的,不然像咱们这个地方东三省,有谁到过上海。他也二十多岁了,他愿意在外边呆着,他就在外边呆着去吧,我才不去找他的。”
对方的回答很简单: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有时她这样用心可怜的说了一大套,对方也难为情起来了。
说:
“老伯母,我们实在不知道。我们若知道,我们就说了。”
每次都是毫无下文,无结果而止。她自己也觉得非常的空虚,她想下回不问了,无论谁也不问了,事不关己,谁愿意听呢?人都是自私的,人家不告诉她,她心里竟或恨了别人,她想再也不必问了。
但是过些日子她又忘了,她还是照旧的问。
怎么能够沦为小工呢?耿家自祖上就没有给人家做工的,真是笑话,有些不十分相信,有些不可能。
但是自从离了家,家里一个铜板也没有寄去过,上海又没有亲戚,恐怕做小工也是真的了。
母亲爱子心切,一想到这里,有些不好过,有些心酸,眼泪就来到眼边上。她想这孩子自幼又娇又惯的长大,吃、穿都是别人扶持着,现在给人做小工,可怎么做呢?可怜了我这孩子了!
母亲一想到这里,每逢吃饭,就要放下饭碗,吃不下去。每逢睡到刮风的夜,她就想刮了这样的大风,若是一个人在外边,夜里睡不着,想起家来,那该多么难受。
因为她想儿子所以她想到了儿子要想家的。
下雨的夜里,她睡得好好的,忽然一个雷把她惊醒了,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想。沦落在外的人,手中若没有钱,这样连风加雨的夜,怎样能够睡着?背井离乡,要亲戚没有亲戚,要朋友没有朋友,又风雨交加。其实儿子离她不知几千里了,怎么她这里下雨,儿子那里也会下雨的?因为她想她这里下雨了,儿子那里也是下雨的。
儿子到底当了小工,还是当了兵,这些都是传闻,究竟没有证实过。所以做母亲的迷离恍惚的过了两三年,好像走了迷路似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母亲在这三年中,会说东忘西的,说南忘北的,听人家唱鼓词,听着听着就哭了;给小孩子们讲瞎话,讲着讲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一说街上有个叫花子,三天没有吃饭饿死了,她就说:
“怎么没有人给他点剩饭呢?”说完了,她眼睛上就像是来了眼泪,她说人们真狠心得很母亲不知为什么,变得眼泪特别多,她无所因由似的说哭就哭,看见别人家娶媳妇她也哭,听说谁家的少爷今年定了亲了,她也哭。
四
可是耿大先生则不然,他一声不响,关于儿子,他一字不提。他不哭,也不说话,只是夜里不睡觉,静静地坐着,往往一坐坐个通宵。他的面前站着一根蜡烛,他的身边放着一本书。那书他从来没有看过,只是在那烛光里边一夜一夜的陪着他。
儿子刚走的时候,他想他不久就回来了,用不着挂心的。他一看儿子的母亲在哭,他就说:“妇人女子眼泪忒多。”所以当儿子来信要钱的时候,他不但没有给寄钱去,反而写信告诉他说,要回来,就回来,必是自有主张,此后也就不要给家来信了,关里关外的通信,若给人家晓得了,有关身家性命。父亲是用这种方法要挟儿子,使他早点回来。谁知儿子看了这信,就从此不往家里写信了。
无音无信的过了三年,虽然这之中的传闻他也都听到了,但是越听越坏,还不如不听的好。不听倒还死心塌地,就和像未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儿子似的。可是偏听得见的,只能听见,又不能证实,就如隐约欲断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耿大先生为了忘却这件事情,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夜里不愿意睡觉,愿意坐着。
他夜里坐了三年,竟把头发坐白了。
开初有的亲戚朋友来,还问他大少爷有信没有,到后来竟问也没有人敢问了。人一问他,他就说:
“他们的事情,少管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