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到这里,大门外边有两个说着“咯大内、咯大内”的话的绿色的带着短刀的人走过。老管事的他那掉在地上的写着“大中华民国”字样的信封,伸出脚去就用大毡鞋底踩住了,同时变毛变色地说:
“今年冬天的雪不小,来春的青苗错不了呵!”
那两个人“咯大内、咯大内”地讲着些个什么走过去了。
“说鬼就有鬼,说鬼鬼就到。”
老管事的站起来就走了,把那写着“大中华民国”的信封,一边走着一边撕着,撕得一条一条的,而后放在嘴里咬着,随咬随吐在地上。他已直上正房的台阶上去了,在那台阶上还听得到他说:
“活见鬼,活见鬼,他妈的,活见鬼”
而后那房门喀喀的一响,人就进去了,不见了。
清雪还是照旧的下着,那两个拉锯的,又在那里唰唰的工作起来。
这大锯的响声本来是“扔扔”的,好像是唱着歌似的,但那是离得远一点才可以听到的,而那拉锯的人自己就只听到“唰唰唰”。
锯末子往下飞撒,同时也有一种清香的气味发散出来。那气味甜丝丝的,松香不是松香,杨花的香味也不是的,而是甜的,幽远的,好像是在记忆上已经记不得那么一种气味的了。久久被忘记了的一回事,一旦来到了,觉得特别的新鲜。因为那拉锯的人真是伸手抓起一把锯末子来放到嘴里吞下去。就是不吞了这锯末子,也必得撕下一片那绿盈盈的贴身的树皮来,放到嘴里去咬着,是那么清香,不咬一咬这树皮,嘴里不能够有口味。刚一开始,他们就是那样咬着的。现在虽然不至再亲切得去咬那树皮了,但是那圆滚滚的一个一个的锯好了的木墩子,也是非常惹人爱的。他们时或用手拍着,用脚尖触着。他们每锯好一段,从那木架子推下去的时候,他们就说:
“去吧,上一边呆着去吧。”
他们心里想,这么大的木头,若做成桌子,做成椅子,修房子的时候,做成窗框该多好,这样好的木头哪里去找去!
但是现在锯了,毁了,劈了烧火了,眼看着一块材料不成用了。好像他们自己的命运一样,他们看了未免的有几分悲哀。
清雪好像菲薄菲薄的玻璃片似的,把人的脸,把人的衣服都给闪着光,人在清雪里边,就像在一张大的纱帐子里似的。而这纱帐子又都是些个玻璃末似的小东西组成的,它们会飞,会跑,会纷纷地下坠。
往那大门洞里一看,只影影绰绰的看得见人的轮廓,而看不清人的鼻子眼睛了。
可是大锯的响声,在下雪的天气时,反而听得特别的清楚,也反而听得特别的远。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边,人们都走进屋子里去过生活了。街道上和邻家院子,都是静静的。人声非常的稀少,人影也不多见。只见远近外都是茫茫的一片白色。
尤其是在旷野上,远远的一望,白茫茫的,简直是一片白色的大化石。旷野上远处若有一个人走着,就像一个黑点在移动着似的:近处若有人走着,就好像一个影子在走着似的。
在这下雪的天气里是很奇怪的,远处都近近的反而远了,比方旁边有人说话,那声音不如平时响亮。远处若有一点声音,那声音就好像在耳朵旁边似的。
所以那远处伐树的声音,当他们两个一休息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
因为太远了,那大锯的“扔扔”的声音不很大,好像隔了不少的村庄,而听到那最后的音响似的,似有似无的。假若在记忆里边没有那伐树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那是伐树的声音了。或者根本就听不见。
“一百多棵树。”因为他们心里想着,那个地方原来有一百多棵树。
在晴天里往那边是看得见那片树的,在下雪的天里就有些看不见了,只听得不知道什么地方“扔、扔、扔、扔”。他们一想,就定是那伐树的声音了。
他们听了一会,他们说:
“百多棵树,烟消火灭了,耿大先生想儿子想疯了。”
一年不如一年了,完了,完了。
樱桃树不结樱桃了,玫瑰不开花了。泥大墙倒了,把樱桃树给轧断了,把玫瑰树给埋了。樱桃轧断了,还留着一些枝杈,玫瑰竟埋得连影都看不见了。
耿大先生从前问小孩子们:
“长大作什么?”
小孩子们就说:“长大当官。”
现在老早就不这么说了。
他对小孩子们说:
“有吃有喝就行了,荣华富贵咱们不求那个。”
从前那客厅里挂着的画,威尔逊,拿破仑,现在都已经摘下去了,尤其是那拿破仑,英雄威武得实在可以,戴着大帽子,身上佩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