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北中国

萧红作品选[电子书]

他们三个都仔细的住那信封上看着,但都看不出“吾儿”两个字写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们都不识字。反正背也都背熟的了,于是大家丢开这封信不谈,就都谈着“大先生”,就是他们的主人的病,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中医说肝火太盛,由气而得;西医说受了过度的刺激,神经衰弱。而那会算命的本地最有名的黄半仙,却从门帘的缝中看出了耿大先生是前生注定的骨肉分离。

因为耿大先生在民国元年的时候,就出外留学,从本地的县城,留到了省城,差一点就要到北京去的,去进北京大学堂。虽是没有去成,思想总算是革命的了。他的书箱子里密藏着孙中山先生的照片,等到民国七八年的时候,他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说是从前若发现了有这照片是要被杀头的。

因此他的思想是维新的多了,他不迷信,他不信中医。他的儿子,从小他就不让他进私学馆,自从初级小学堂一开办,他就把他的女儿和儿子都送进小学堂去读书。

他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很是迷信,跳神赶鬼,但是早已经死去了。现在他就是一家之主,他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他的夫人,五十多岁了,读过私学馆,前清时代她的父亲进过北京去赶过考,考是没有考中的,但是学问很好,所以他的女儿《金刚经》、“灶王经”都念得通熟,每到夜深人静,还常烧香打坐,还常拜斗参禅。虽然五十多岁了,其间也受了不少的丈夫的阻挠,但她善心不改,也还是常常偷着在灶王爷那里烧香。

耿大先生就完全不信什么灶王爷了,他自己不加小心撞了灶王爷板,他硬说灶王爷板撞了他。于是很开心的拿着烧火的叉子把灶王爷打了一顿。

他说什么是神,人就是神。自从有了科学以来,看得见的就是有,看不见的就没有。

所以那黄半仙刚一探头,耿大先生唔唠一声,就把他吓回去了,只在门帘的缝中观了形色,好在他自承认他的工夫是很深的,只这么一看,也就看出个所以然来。他说这是他命里注定的前世的孽缘,是财不散,是子不离。“是财不散,是儿不死。”民间本是有这句俗话的。但是“是子不离”这可没有,是他给编上去的,因为耿大少爷到底是死是活,谁以不知道,于是就只好将就着用了这么一个含糊其词的“离”字。

假若从此音信皆无,真的死了,不就是真的“离”了吗?假若不死,有一天回来了,那就是人生的悲、欢、离、合,有离就有聚,有聚就有离的“离”。

黄半仙这一套理论,不能发扬而光大之,因为大先生虽然病得很沉重,但是他还时时的清醒过来,若让他晓得了,全家上下都将不得安宁,他将要换着个儿骂,从他夫人骂起,一直骂到那烧火洗碗的小打。所以在他这生病的期中,只得请医生,而不能够看巫医,所以像黄半仙那样的,只能到下房里向大夫人讨一点零钱就去了,是没有工大给他研究学理的。

现在那两个大皮帽子各自拿了小烟袋,点了火,彼此的咳嗽着,正想着大大的发一套议论,讨论一下关于大少爷的一去无消息。有管事的在旁,一定有什么更丰富的见解。

老管事的用手把胡子来回地抹着,因为不一会工夫,他的胡子就挂满了白霜。他说:

“人还不知有没有了呢?看这样子丢了一个还要搭一个。”

那拉木头的就问:

“大先生的病好了一点没有?”

老管事的坐在木架上,东望望,西望望,好像无可无不可的神情,似乎并不关心,而又像他心里早有了主意,好像事情的原委他早已观察清楚了,一步一步的必要向哪一方面发展,而必要发展到怎样一个地步,他都完全看透彻了似的。他随手抓起一把锯末子来,用嘴唇吹着,把那锯末子吹了满身,而后又用手拍着,把那锯末子都拍落下去。而后,他弯下腰去,从地上搬起一个圆木?子来,把那木?子放在木架上,而后拍着,并且用手揪着那树皮,撕下一小片来,把那绿盈盈的一层掀下来,放在嘴里,一边咬着一边说:

“还甜丝丝的呢,活了一百年的树,到今天算是完了。”

而后他一脚把那木墩子踢开。他说:

“我活了六十多年了,我没有见过这年月,让你一,你不敢二,让你说三,你不敢讲四。完了,完了”

那两个拉锯的把眼睛呆呆的不转眼珠。

老管事的把烟袋锅子磕着自己的毡鞋底:

“跑毛子的时候,那俄大鼻子也杀也砍的,可是就只那么一阵,过去也就完了。没有像这个的,油、盐、酱、醋、吃米、烧柴,没有他管不着的;你说一句话吧,他也要听听;你写一个字吧,他也要看看。大先生为了有这场病的,虽说是为着儿子的啦,可也不尽然,而是为着小小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