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对我说日子连绵不断,季节鱼贯而行。刚开始人们这么说时,我当然不可能不相信大人、老师所说的话。人们这么说时极为肯定,然而“来年”只是个词:即便我认为它会到来,这个“来年”在我看来仍是如此遥远,以至于对它根本不屑一顾;距离“来年”犹如永恒一般遥远,因此,就像它根本不会来临似的。我一个计划也制定不出来,一个计划也不可能制定出来,因为它是那样遥远,那样遥远……再说,明天即将来临,季节循环往复,惟有季节在循环往复而我则原地不动。太阳、星星围绕着我运转,而我纹丝不动地处于万物的中心。地球带着色彩、带着田野、带着雪、带着雨、带着一切围绕着我运转。我不知道从哪一刻起自己才有所动作,似乎迈出了一步。这是如何发生的?从这一刻起,安置了一个过去。我都无需移动,一觉醒来,我已卷入运动,卷入旋转。追逐现在便意味着处于时间之中。追逐万物,和万物一起追逐,流动。
我时常失眠。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然而这种黑暗犹如另一种光明,一种否定的光芒。正是在这片黑色的光明中,“混乱的、灾难性的、不可救药的、彻底失败的景象”好似一个难以排除的确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仿佛觉得一切都已失去。
(3)
童年是奇迹或神秘的世界:仿佛宇宙万物从黑暗中喷薄而出,一派光明,呈现出惊人的崭新景象。当事物不再惊人时,童年便不复存在。当你觉得世界“已然见过”,当你习惯于生存,你便跨入了成年人的行列。童话般的世界,崭新的奇迹变得平庸,就像一张底片。世界的第一天,这才是天堂。被逐出童年便意味着被逐出天堂,便意味着长大成人。你保留着记忆,保留着对现在、对存在、对你千方百计试图找回的充实的眷恋。或重新找回它们,或以其它形式补偿。对死亡的畏惧,对真空的惊恐以及难以克制、咄咄逼人的求生的炽热愿望过去曾经、现在依然无情地折磨着我。我们究竟为何希望活着?活着又意味着什么?我一直期待着生活。当你希望生活时,你不再寻找惊奇,而只是寻找某种替代物,因为惟有童年或一种简单而高超的明智可以达到这惊奇,而你所寻找的替代物便是富足。你从不富足,也不会富足。财富不是生活。你无法走向生活,“希望生活”,这毫无意味。
我选择了一条错误的拯救之路。是我自己误入了歧途。
我重新找到了好几页旧日记,日期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时间如此之久,令我眼花缭乱。那时在那里,我什么也不发表,一个剧本甚至几段对白都不写。我碰到了同样的问题。我总是碰到同样的问题。而今天我同以往一样无能为力,难以提供答案。我什么也没解决,总是处于相同的疑问状态。正是在意识醒着时,我处于疑问状态。反之,便是完全的忘却,便是理智的睡眠。瞧这几页:
我会不时地醒来,重又恢复意识,注意到自己为物所包围,为人所包围,而倘若我专心致志地凝望那天空,那墙壁或那土地或那写字或不写字的手,我会产生如此的印象,即所有这一切我似乎都是第一次见到。那时,就像第一次似的,我反反复复地询问自己:“这些东西是什么?”我观望四周,重又问道:“所有这些东西是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谁?我是什么?这疑问是什么?”有时,在这种时刻,突然一片光亮,一片巨大的耀眼的光亮占领了一切,抹去了涵义的阴影,我们忧虑的阴影、所有的阴影,亦即所有促使我们想象、创造极限、差异、分离、意义的樊篱。我甚至都无法提出这样的问题:比如什么是社会?或另一个问题,因为我无法通过最初的基本的疑问,无法通过那威力无比、囊括了一切、点燃了一切、融化了所有事物的光亮。只有盲目的、疯狂的爱才能抗衡这片从疑问中生出的耀眼的光芒,而这疯狂的爱不断变化、不断扩大,成为无缘无故的狂喜,仿佛能点燃整个宇宙。
从前,在少年时代,甚至之后一段时期,惊异常常能萌生欣喜。我试图再一次描绘这一精神状态,这一事件。当时,我该有18岁了,住在一个外省小城。那是6月,6月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接近中午时分。我正漫步走过小城那一排排低矮的、全都刷成白色的房屋。所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整个小城出现了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切都变得极为真实,同时又极不真实。正是这样:不真实掺杂着真实,两者密切相连,难解难分。房屋变得更白了,变得异常纯净。某种沐浴于阳光之中的崭新的东西,处女般的东西,一个陌生的世界,但似乎又是我一直熟悉的世界。一个被阳光熔解,而后又重建的世界。一股强烈的喜悦之情在我心中汹涌澎湃,炽热得闪闪发光,一种绝对的呈现,一种呈现。我告诉自己这就是“真理”,但又不知如何给它定义。或许,倘若我试图下定义,它便会烟消云散。我告诉自己,既然这一事件出现了,因为我感受到了它,因为我明白了一切,同时又不知我所明白的一切,那么我再也不会感到不幸,因为我所发现的便是不朽。我只要记住这些瞬间,便能战胜未来的任何忧愁和恐惧。我已发现了本质。而其它一切都是非本质的。结果连续好多年这一时刻所留下的回忆常常能使我振作精神。但后来这种神效便日趋减少,直至完全消失。现在当我试图回忆那种喜悦时,我只看到一些被撕得支离破碎的、难以穿透的、难以理喻的我自己的图景。那时的喜悦如今已无法感受,一切都如电影一般。
Z说这段经历、我所描绘的这段经历绝对典型。这就叫做闪亮。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一事件居然失去了力量,有关它的回忆居然不再能支撑我。Z劝我不遗余力地重寻那种感觉。
确实,这是一种闪亮,亦即某种确确实实在光芒中发生的事。从表面来看,这段经历并不完整。还缺些什么。我当时以为自己已感到了本质,然而本质之本质并不存在。
无论发生在梦中,还是在清醒状态,欣喜总与色彩、与植物、与灿烂的光紧密相连。于是,便有了阳光在绿色的树枝间静静透析的谵妄图景。
高 兴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