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娶谁？”

“珍珠小姐。”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爱她胜过爱您表妹。”

他神色慌张，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异乎寻常地望着我，接着含糊不清地说：

“我爱她……我？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的？”

“天哪，事情一目了然……甚至就是由于她的缘故您才推迟婚期，迟迟不同您表妹结婚，害得她等了6年。”

他松开左手，把捏着的弹子扔一边，然后双手拿起粉笔擦布捂住脸，呜咽哭了起来。他哭的样子让人伤心又让人觉得好笑，泪水、鼻涕、口水像挤海绵似的一齐流了出来。他又是咳嗽，又是吐唾沫，用粉笔擦布捂着擤鼻涕，擦眼泪，还在打喷嚏，七窍又都流起了水，喉咙好像漱口似的咕噜发响。

我惊得目瞪口呆，直觉得过意不去，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是好，也想不出办法劝他，我真想悄悄溜走。

突然楼梯上响起尚塔尔太太的喊声：“你们吸烟快完了吧？”

我打开门，喊了一声：“是的，夫人，我们这就下去。”

接着我匆匆朝尚塔尔先生走过去，抓住他的两个胳膊肘说：“尚塔尔先生，我们是朋友，请您听我一句，夫人在喊您，平静下来，赶快平静下来，该下去了，您应该平静下来才好。”

他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是的……我就去……可怜的姑娘……我就去……您去对我妻子说我马上就到。”

他于是仔仔细细地擦起脸来，擦脸布就是这块两三年来一直擦石板上记分的粉笔擦布，弄得他的脸红一块白一块，额头、鼻子、脸颊上面全是粉笔灰，两眼红肿，而且依然珠泪盈眶。

我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他的卧室，一边轻轻说：“请您原谅，真是对不起，尚塔尔先生，害得您直伤心……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您会谅解的吧……”

他握紧我的手说：“是的……是的……心酸的时候总会有的……”

接着他把脸浸到脸盆洗，等他洗完抬起头，我觉得这脸还是见不得人，不过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他对着镜子正发愁，我就对他说：“只要说您眼睛里掉进一颗小沙子，您就可以当着大家怎么流泪都没事。”

他果然一边下楼一边用手帕揉眼睛。大家都不放心，每一个人都想把这颗沙子找出来，然而谁也找不到，于是大家又讲了许多类似的情况，说必须请医生来才行。

我又来到珍珠小姐身旁，两眼望着她，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弄得我如坐针毡，真不是滋味。的确，她当年一定非常漂亮，一双温柔的眼睛那么大，那么娴静，总是睁大着，似乎这双眼睛同别人的眼睛不一样，从来没有闭合的时候。她的装束有点古怪，一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的装束，虽然有损她的风姿，但也没有使她显出那种迂拙蠢笨的样子。

我像刚才看到尚塔尔先生的心灵深处一样，这时恍惚也看到了她的内心深处，恍惚发现了这卑微、纯朴、奉献于他人的一生。这时我话到嘴边，心里憋不住想问她，想知道她是不是也爱他，是不是同他一样，也在默默忍受这漫长的椎心泣血般的痛苦。这痛苦人家看不见，不知道，也猜测不到，但是夜晚一人独自呆在幽暗房间中的时候，这痛苦会油然冒出来。我望着她，看到她的心在无袖胸衣下剧烈跳动，我不禁在心中问，这张温存敦厚的脸是否每晚都深深埋在被泪水湿透的枕头里悲咽，人是否在灼热的床上颤颤发抖？

仿佛孩子打破什么精巧小东西，想看看里边究竟有什么东西似的，我压低了嗓门说：“您要是看到尚塔尔先生刚才哭的样子，心里一定会感到难受。”

她哆嗦着说：“什么，他哭了？”

“噢!真的，他哭了。”

“为什么哭？”

她似乎激动不已，我回答说：

“为了您。”

“为了我？”

“是的，他对我讲了他过去多么爱您，又说同他妻子结婚，而没有能同您结婚，他是多么惋惜。”

我觉得她那苍白的脸微微垂下，那双总是睁大着的娴静的眼睛一下合上，合得又那么迅疾，似乎就此一合再也不会睁开了。她人从椅子上滑下倒在地板上，像掉地的披巾一样慢慢瘫软下来。

我喊了起来：“快来!快来!珍珠小姐不好了!”

尚塔尔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立即赶了过来，趁她们忙着打水，拿毛巾，找醋，我拿上帽子赶紧溜走。

我跨着大步走，心乱如麻，既有懊恼又有愧歉，我又间或感到得意，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值得称道而又终究应该做的事。

我问自己：“我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犹如把一颗子弹留在合拢的伤口下，他们把这事深深埋于心底。现在他们会不会轻松一些？岁月悠悠，他们不会重蹈覆辙再来折磨自己，但时日毕竟还不够久远，他们回溯往事未必能淡然处之。

春天将至，或许某一天晚上一缕月光穿过林间枝叶，照到草地上，照到他们脚旁，他们回肠九转，紧紧握手，一起追怀这段久久在心中压抑的凄怆往事。他们紧握双手须臾即止，然而他们周身激起他们从未有过的颤抖，给这两个瞬间死而复苏的人带来一种电光石火般的神奇感觉，如痴如醉，两个有情人在一阵颤抖间感受到的幸福或许比其他人一生得到的幸福还要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