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小姐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电子书]

说实在的,这天晚上我竟然想起挑珍珠小姐当王后,简直是莫名其妙。

每年我都去老朋友尚塔尔家过三王来朝节三王来朝节:天主教节日,基督教称主显节,旧典礼为1月6日,今典礼为1月2—8日间的星期日。我父亲是他们家最深的知交,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总带我去他们家,后来我也一直去,而且,只要我活着,只要在这世界上还有他们姓尚塔尔这一家,我还会去他们那儿。

尚塔尔那家过日子非常古怪,他们住巴黎,就跟住格拉斯、伊沃托或者蓬塔蒙松均为外省小城市。似的。

他们在天文台附近的一座小花园里拥有自己的房子,总呆在屋里,跟呆在外省一个样子。巴黎,真正的巴黎是什么样子,他们啥也不知道,也不去瞎猜瞎想。他们简直就是远在千里之外,远在天边!不过他们也偶尔到巴黎走一趟,这可就是出远门了,用他们家的话来说,尚塔尔太太要去购买一大批食品。这购买一大批食品的情况是这样的:

珍珠小姐分管食品柜的钥匙(因为衣柜归女主人自己亲自掌管),她负责报告糖是不是快吃完了,罐头食品是不是快没有了,咖啡袋里是不是还有东西。

这样,如有饥荒的危险,尚塔尔太太就会得到警报,于是她把剩下的东西亲自察看一遍,用小本一一记下来。然后,把一大堆数字记下之后,她自己先算上老半天,接着再同珍珠小姐商量老半天,不过最后总能取得一致意见,确定每样东西3个月的用量,有糖、米、李子干、咖啡、果酱、罐头青豌豆、罐头菜豆、龙虾、咸鱼或者熏鱼,等等。

算好谈好之后,确定采购的日子,接着就走了。一路坐出租马车,是那种车顶上有行李架的出租马车,过桥到新区那边的一家很大的食品杂货店买东西。

这一趟路神出鬼没,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两人一起走。到吃晚饭的时候她们才回来,那公共马车顶上摆满了包裹和篮子,简直就像搬家似的,她们虽然意兴未尽,人却一路颠簸下来已经筋疲力尽了。

在尚塔尔一家看来,塞纳河对岸那边的巴黎都是新区,那里住的人都是怪里怪气,好大声喧哗,不是什么正经人,白天穷奢极欲,夜里灯红酒绿,一个个都是挥金如土。不过他们也会偶尔带家里的姑娘去歌剧院或者法兰西大剧院,这时上演的都是尚塔尔先生在报上看到的推荐的戏。

姑娘一个19岁,一个17岁,两人都长得花容月貌,身材修长,冰肌玉骨,而且都非常有教养,简直太有教养了,教养好得她们走过的时候,活像两个漂亮的布娃娃,不会引起人家注意。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去注意或者去追这两位尚塔尔小姐的念头,她们一副洁白无瑕的样子,几乎没有人敢同她们说话,人家甚至都怕有失体统,不敢向她们行礼打招呼。

至于那位父亲,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很有学问,也非常开朗,非常热情,他对别的都无所谓,唯独喜好悠闲、安逸和幽静,结果,为了照他的心思过日子,他把全家弄得死水一潭,没有一点生气。他博览群书,聊天饶有情趣,容易动情。他缺少交往接触,也没有什么摩擦冲撞,弄得他的皮肤——当然是精神皮肤,又娇嫩又敏感,有点什么事他就感慨万分,冲动不已,心中忽忽不乐。

然而尚塔尔一家也有交往,不过交往的圈子有限,都是临近人家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也仅有数家而已。他们同住在远处的亲戚每年相互走动两三次。

而我,每逢8月15日圣母升天节和三王来朝节这两天都去他们家,这成了我应尽的一项义务,就像天主教徒每逢复活节必须去领圣体一样。

8月15日这一天他们还另外请几个朋友,但是三王来朝节就我一个人是客人了。

这一年跟往年一样,我又去尚塔尔家吃晚饭过三王来朝节。

我按照老规矩,拥抱了尚塔尔先生,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向路易丝和波利娜两位小姐深深一鞠躬。一家人问了我许多话,什么林荫大道上有什么大事,政局怎么样,公众对东京湾事件东京湾事件:19世纪初法国侵略越南并进攻中国,引起中法战争,双方在军事上互有胜负,1885年中国军队重创法军,引起法国政局动荡,法国称东京湾(即北部湾)事件。怎么想的,以及我们众议员如何等等。尚塔尔太太是个胖女人,她的想法我总觉得像方石那样方方正正,每次谈起政治她最后总要说一句:“这些都是日后的祸根。”我怎么会想到尚塔尔太太的想法是方方正正的呢?我也说不清楚,但只要是她说的话就在我脑子里形成一个四方形,一个四角对称的巨大四方形。别的一些人的想法我总觉得像是圆的,像铁环一样滚动。这些人对什么事刚说一句话,这就滚动了,滚出10个、20个、50个圆形的想法,有的大有的小,我看到这些圆圈一个接一个地滚,一直滚到天际。还有些人的想法是带尖角的……不过,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