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饶我！”

二拴和一个河北来的窑工把立秋架走了。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让黑林子里流出的风一激，不知怎么就从狂怒跌入了哀伤，竟然夜猫子似地哭起来了。

“狗稀！”河北人骂了一句。二拴却一声挨一声叹起气来：“哭狠了，八成真在城里倒了大霉。这小子自以为心眼儿多，到头来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大保也是的，太狠了点儿！”

“这日子心不狠干不成事。”河北人说得有些伤感。小溪的响声近了，二拴拎拎立秋瘦长瘫软的身架，提醒说：“进村啦，让人听见你光彩？”立秋差不多完全垮掉了，脑袋使劲往肚子上扎，嘴里嘟嘟囔囔：“我……不算个人了……我他妈还算个人么……”

北下窑石屋里，关大保临睡前吩咐关仲禾：“叔，把炸药锁好，睡轻些！”侄子鼾声如雷的时候，当叔叔的还拎着大棒在窑口和石屋四周的山坡上逛悠，他被林子里数不清的王立秋的影子折磨得睡意全消，后悔不该在王立秋被拽出屋的一刹那看见那双绝望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一股杀气。它不是冲着侄子来的，但大不幸被侄子撞上了。要拦下它。

达摩庄温柔的夜有些恐怖了。

关大保二十八岁，比一般男人矮半头，却又宽肩粗腿、方脸阔嘴，是个力大无穷的肉墩，伸手便能掼倒一头骡子。年少时有些呆气，初中没念够就退学了，考试没尝过及格的滋味儿。这个弱智的人十七岁当民工，在西水一带修了八年公路，返乡时居然变了一个人。丑依旧，但眼神儿精明，嘴叉子也赶劲，好话孬话都递得出去。人缘也处得巧，对长者同辈多言而和气，却又能让人在友善中体味到他的强悍、不好惹。在承包北下窑的竞争中他就凭这些使自己处了上风。

北下窑原是要村办的，但是村里原有的北上窑煤量剧跌，已无力承担在北坳新掘北下窑的风险。个体承包，达摩庄尚无一户有这样的经济实力，结局只能是开办股份窑。去年十月村委会定了章程，贷款自寻，亏损自负，一旦有收入村里只收百分之十的管理费，其余一切购销，器材、人员、伤亡等等事宜，村委会概不插手，但负责对外出具有关证明。

最先站出来挑头儿的是王立秋，这多少有点儿让村里人吃惊。长这么大他没干过什么出头露面的事，肯做活但是脾气浮躁，办事不够豁达，成家之后更透着爱占点儿小便宜。人们除了信不过他，还有就是对北坳不放心，怕把钱糟踏了。不过这也要看对什么人。王立秋四处游说正忙，关大保也不紧不慢拉起股来了，并且很快就集了三千多块，明显压了立秋一头。有人给立秋递话，让他软一软，要么让，要么跟大保合了股算了。他偏要挣扎，把外村的亲戚也拉来入股。为了包下这口窑，他把洪水峪、桑峪的股份窑跑个遍，不能那么轻易地把它让给别人。但他知道自己顶不住了，恰巧关大保来找他，给他铺了顺顺当当的台阶。

“一村住着，谁跟谁呀，咱哥俩合了吧，要赔一块赔！”大保的口气很谦卑。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碍手，咱们各干各的。”

“算了吧，咱们两边的股合一块儿怕也开不成一口窑，乓豢槎干吧？要不你当窑主，有祸咱俩背！”

“谁当都一样。”立秋心动了，他不想失掉这个机会，“不过，我得入头股，不能比你低。”

“五百？”大保盯着他。

“不是三百么？”立秋有点儿慌。

“我是五百。尾股都是一百五，订高了也没人出那么多，怕干赔。”

“五百就五百，豁出去了！”

“痛快，明天到村里签合同。”

为了争五百块的头股，王立秋把老婆翠英得罪了，不仅掏空了家底，把小舅子的百来块钱也垫在了自己的名下。关大保说话算话，果然推举他当了窑主。但是，在窑方和雇工签的合同上，关大保的名字却和王立秋签在一起，对此谁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开窑之后，大保的威信越来越扎眼，立秋隐隐有一种受诓的感觉，但他不好说什么，自己拉来的钱在本金里毕竟只占三成，况且大保确实能干，贷款、窑柱都是他跑下来的。

半冬下来，窑里仍不见货。村里风传北下窑瞎了，立秋的亲戚们四处跑来，吵闹着要收回股金。立秋耗不过，竟答应了，他和关大保两个人由此翻了脸。

“你不想干有人想干，钱你不能拿走。”关大保第一次对窑主露了骄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