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
达摩庄是温柔的村子,几十户人家落榛似的窝在山坡的岩台上,让一丛丛乱林托着掩着,上下尽是绿。一圈高低山在西北角陷了口子,村里的泉汇成响水,日夜叮咚地从那儿向山外疾走。白天山上多虫,各式野蚂子刮着翅齐嚷,村里人声逊色。黄昏落时,一谷渐浓的黑墨顿绝声息,只余村尾那条快溪走得仓皇。忙着的还有电灯,但是它们东眨一下,西眨一下,亮不多久便错落着灭掉了。灯下村人于明暗之间做完他们该做和不该做的一切,大抵酣然早睡了。
北坳东坡上夜夜孤灯耀眼,虚昧的黄光里荡着薰蚊子的蒿烟,吹向村落的风也挟着浓浓淡淡的辣味儿。
王立秋是让这辣味儿牵来的,白天他不敢来,现在来了也还是挂不下脸。他蹲在墙坎底下,半包烟都抽瘪了。眼前这黑压压两间石屋是北下窑的账房,窑主和窑工在里边玩得正欢。他一旦迈进去将会怎样呢?他是个好面子的人。
“去他娘,做猪做狗就这一回!”
没等他站起,二拴从屋里出来了,拎着满登登的夜壶顺手就往墙根倒,眼看溅起个人影便没命地大叫起来:“谁!谁……你是谁!”
“瞎你娘眼,往哪儿灌?”
“是你呀!”二拴镇静下来,又立即抬高嗓音,“大保,立秋来啦!”
屋子里一阵衣服响,码子怕是掖起来了。立秋故意缓几步,等静了才跨进去。里边人笑着迎他,但是无话。炕桌上的牌散着,几只手来回拨拉,悄悄地码。
“清的混的?”立秋问。
“混啥?几根烟,清清儿的!”关仲禾呵呵手,掷了骰子。
他是关大保的堂叔,五十岁的人了,谈吐却紧≈蹲拥牧成。
“哪个让让手,我来一圈。”立秋屁股挨上炕沿,掏出一包没启封的礼花烟。
“免了吧!他们仨足了,我得捞。”窑主关大保依旧笑着,眼神儿真真假假。别人都接了立秋敬的烟,他却低头看牌,立秋咬咬牙把烟搁在他手边的桌面上。
几手牌打下,无人搭话,立秋便有些坐不住,只好把表情放在牌上,惊讶和惋惜都显得夸张。二拴不过是个窑里背煤的角色,竟也拧背斜眼,把个不耐烦的下巴撅给他。
“立秋,城里好混么?”关大保有话了,掖着些刺,立秋硬着头皮打哈哈:“凑合!就是想儿子,下死心不干啦!”
“你骗不了我,是想干干不成了吧?”
立秋脸一热,知道老婆嘴不紧,把他倒运的事泄出去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低声下气,可一开口便是满嘴的软柿子泥:“大保,明人不说暗话,我栽了跟头你知道,看在乡亲的份儿上求你扯我一把,赏大哥一个脸。”
“这话差了,我有那份心可没那份胆量,大哥明白,凭我的能耐求别人不配,保自己够了!”
“大保,你给我留个回头的空儿……”
立秋眼珠子裂血,和窑主绿豆似的凉冰冰的眼球撞上了,两人谁也不躲,立秋逼对方正视一种哀求,而窑主分明只肯施舍一份嘲弄。
“操你妈!我求你了!”立秋在心里暗叫,脑门子生出惨亮的白光。大保厚嘴唇一撇笑了,过度的满足使他有点儿疲倦。他扯过夜壶塞在腹下,很舒服地跪好,没有忘了腾出一只手出牌。紧张的空气中一串幽默的尿响,立秋什么都明白了。
“大保,我认识你了!”立秋蹭下炕来,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我认识你不是一天了!”大保对他的挑战不屑一顾,把那根礼花烟毫不留情地塞到夜壶嘴里。
“齐活!算我蹬了菩萨摹!绷⑶锇岩紧话留给关仲禾,“大爷您是管账的,明天我老婆来取股金,一百五您别数差了。不打算给老子就不要了,算我赏狗了吧!”
“慢着!”大保把牌推了,慢条斯理地摸着齐轧轧的小平头,“你老婆来可以,要钱没有,要家伙随便挑,没不好使的!”
二拴想乐,见王立秋扑上来要掀炕桌,忙冲上去抱住他。关仲禾吓得扬起两只大手在立秋脸前乱摇:“急啥、急啥!要胳膊根子你是大保的个儿?他岁数不如你劲道不如你?”
“叔你别拦他。”
大保稳坐着,立秋气急败坏浑身乱颤的样子让他开心,他不怕这个没有骨气的男人,他一拳能打掉他的全部牙齿。
“姓关的,有种把你爷爷我拍在这儿!”
“我怕你。”大保居然扮了个怪脸儿,装模作样地在炕上磕了个头,“你不骂我我不骂你,你不坑我我不坑你,你得的全是我还你的。大哥你今儿晚上睡觉拍拍良心,想想你为咱北下窑干的那些事,我就不说了。你穷了,缺钱花,跟我言语一声,弟弟我不是不讲义气的人。你要上窑,趁早别想。这窑不容你。窑里流金流银没你什么事,你把它们当屎看吧!”
“姓关的,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