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班前,矿工们在布满煤尘的更衣室里换衣服,没人说话,空气沉闷。他们下井之前老是这样。等走出井口才互相骂骂。
“当啷”一声脆响,一把刀子落在地上。众人看去,这是一把中间带槽的尖刀,两面磨刃,刀苗子窄而长,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着凛凛的寒光。有人一眼看出来,这把刀和几年前看见过的那把刀一模一样,连刀柄都是用血红色的炮线缠就的。
不用说,刀子是从马海州身上跌落的。这位大骨架的汉子正不紧不慢地脱着上身衣服,脸上的表情和往常一样平静,那高眉骨下深藏的眼睛微微塌蒙着,谁也不看,刀子也不马上捡起来,任它在地上横躺着。
人们的目光很快集中在副队长张清身上。他已脱光了干净衣服,正弯腰从破木箱里取工作衣,青白的臀部在马海州身旁撅着。当张清从两腿之间看见那把钢刀落在他脚下,认出刀子和几年前刺进他胸膛的那把一样时,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但他猛地车转身:“你,干什么!”
“没什么。”马海州把刀子捡在手里,慢慢握紧刀柄——
空气一下紧张起来。屋里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一个年轻矿工脸色发黄,目不转睛地看着马海州,即将发生的事吓得他直抖。
马海州把刀子往空中轻轻抛了一下,伸手接住,竖在脸前,“嗡”地吹一口刀锋:“我的,宰狗用的。”
“少来这一套,量你也不敢!”
说完这句口气很硬的话,张清突然哆嗦起来,他咬了一下牙床镇定自己:“妈的,天……真冷。”
“张书记,”马海州还使用他入狱前对张清的称呼,“多心了吧?”
“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不是书记了,连党员也不是,你不要再喊我书记。”
“哪能呢!张书记。”
换好衣服,该开班前会了,门外来了一个女人找马海州。这个女人穿着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头上顶着黑毛巾,一身农村老太太打扮,可是,那张苍白、清秀的小脸儿说明,她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她站在门外,低眉顺眼,想进来又不敢,从衣裳襟下掏出一个饭盒递进去。饭盒里是精粉面包的薄皮小饺儿,一打开饭盒,白色的热气呼地升起来。
有人跟马海州开玩笑,说他老婆对他不错。马海州冷笑笑,命老婆进去。眼角斜了斜张清。张清正低头抽烟。
年轻女人进来了,一转身脸朝外,倚在门边,看自己的脚尖。看罢脚尖看门外。门外下起了大雪,雪片子上下翻飞。
马海州胡乱吃几个饺子,就把饭盒盖上,放在一边,拿出一盒尚未开封的过滤嘴香烟,对老婆说:“小娥,给师傅们散。”
小娥把烟一一送到众人面前,惟独没给张清。
“为啥不给张书记?”马海州问。
“不要不要,我有,吸着哩。”张清说。
小娥看看男人,站着没动。
“听见没有?”马海州提高了嗓门,“为啥不给张书记,他不是要给你迁户口吗!”
小娥眼里马上涌出了泪水。但她很快擦干,一把揪掉头上的黑毛巾,往张清面前走去:“张书记,吸烟。”
张清刚要接,她一低手,把烟扔在地上,白白的烟卷立时滚上一层煤尘。
张清不开班前会了,站起来,左右裹了裹衣服,先自走向井口。
马海州紧紧跟在他身后。
马海州干活是没说的。几年的监禁生活,他那高超的采煤手艺不但没有生疏,恰恰相反,他所在的劳改场所也是一座煤矿,只不过是用高墙、电网、枪和狗围起来画地为牢罢了。如果眼下这座煤矿曾使他当过胸佩红花的青年突击手的话,那么,电网内的煤矿却把他造就成一架采煤的机器。他一到工作面,就扒掉上衣,露出马熊一样宽阔的脊背,拼命和煤壁过不去。这个班所有的工人都愿意和马海州一个场子干活。而马海州只想在张清身边干,弄得张清每个班都转换几个地方。在这熄灭矿灯就漆黑一团的井下,一双恶狠狠的目光老盯着他,他不能不防备。打马海州突然提前释放(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出过一个掉进冰窟窿的儿童)回来,并坚决要求回这个队,他就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时时威胁着他的生命。他开始做噩梦,时常半夜里惊醒。为此,他要求调换一个班,可第二天,马海州就到这个班来了。
马海州那一天到晚紧闭的嘴巴,那神情中严肃的宁静和目光里流露出的不可侵犯的威严,使队里每一个领导都不敢跟他打别。取代张清的那位党支部书记每次开会都表扬他,并准备让他当失足青年转变的典型,马海州用一个简单而有力的手势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