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中休息时,马海州拖着一把尖镐出来了。别的矿工各自找地方坐下,躺下,只有两个人还在游动,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处。一个是身影高大的马海州,另一个是张清。张清刚要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会儿,马海州就一晃一晃过来了,几次都是这样,简直像甩不掉的影子。张清极度烦躁不安,他借一个事情到调车场去了。
马海州瞅着那盏跳荡的灯光在巷道尽头消失,才离开人群,单独找一个地方坐下。他熄灭矿灯,黑暗中摸到一块坚硬的煤,在手里一点一点捻碎。
那边的人见马海州不在跟前,开始讲女人。
他们每个人都装有一肚子关于女人的故事,而且津津乐道。矿工们常年在沉闷、阴暗的坑道里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最值得珍爱的莫过于女人,而最最可恨的是,当他们在地底下挥洒汗水时,人家在地面勾引他们的老婆,说实在的,谁都有这个担心。因此,他们对这方面的事情特别敏感,特别关注。哪个灯房姑娘品行不端,谁家老婆偷汉,某干部是玩弄女性的老手,镇上哪个“白母猪”最近涨价了,等等。每天都有新鲜的话题,而且谈起来兴高采烈,一阵阵发笑。
一记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使他们说笑戛然而止。有人听出来,这是尖利的镐头劈在溜子槽上发出的声响,并很快作出判断,这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干的,用意不言自明。于是,巷道里静下来了,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心跳,谁也不再提及女人二字。
如果说这是工友们出于一种对马海州的惧怕心理,也不完全对。不错,他虽然识字很少,但头脑清晰,遇事有独到见解,吐口唾沫一个坑,有一种使人服从的威力。可是,他对每一个工人弟兄都很温和,劳改释放回来更是如此,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生怕伤了谁。一次,一个叫小四的矿工,家里失火,烧得只剩下一口水缸。老婆带着孩子来了,哭哭啼啼,要求矿上救济。救济款还没批下来,马海州来了,一把甩给小四二百块钱。小四不要。马海州说:“怎么,看不起我?”
小四愣了一下:“马哥,我给你磕头!”他正要下跪,马海州转身走了。
钱,是小娥从家里带来的。出了那件见不得人的事以后,小娥本想一死了之,但是,马海州在被戴上手铐、抓进囚车时,大声对藏在一棵树后哭泣的她喊:“田小娥,不许你死!……”
小娥受的羞辱还用说吗!回到家里,她仿佛成了一只妖魔鬼怪,连三岁的孩子都朝她投瓦块。大年初一,她日上三竿才起床开门,却发现门鼻上挂着一只烂帮漏底的布鞋。她关起门来把布鞋烧了,第二天又被人挂上一只……凡此种种,小娥都默默地忍受下来了,她耳边时时回响起丈夫在囚车腾起的烟尘中抛过来的那句话。一年四季,风雪雨霜,她向自己的那一份责任田里洒着汗水,一季又一季收获着庄稼。土地不嫌弃她,不辜负她,她打的粮食并不比别人少,然而,人们斜眼看见,这个女人身上的补丁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瘦弱了。
当她接到男人的电报匆匆赶来矿山时,给马海州带来一个砖块似的布包,打开来看,里边全是大大小小的票子。可是,马海州并不稀罕,他冷冷地看了小娥半天,说:“我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呢。”
小娥的嘴角抽搐着,抽搐着,说:“我现在就……去……死!”说罢,咬着下唇,一摆头就往外跑。
马海州一下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小两口都哭了,泪水滚滚而下。
接下去,人们在井口、电影院、自由市场等地方,时不时地看见这个浑身皂衣的女人。而这个修女似的女人不论到哪里,必定有马海州陪伴。他俩相依相傍,十分亲热,像是要补偿失去的生活,再也不愿分离。
细心的人们还发现,凡是这两口踪迹所至之处,不远的地方必定还有一个张清。换句话说,张清走到哪里,他俩就出现在哪里。
有人跟张清开玩笑:“哎,你这两个保镖不错呀,够忠于你的。”
张清的脸黑了:“哼,白看看吧,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
下班了,工人们急着洗热水澡,三下两下扯光衣服,吸哈着,踮着脚尖,猴子似地往热气腾腾的澡堂里钻。张清出了井口,一闪身躲进调度室去了。每天,那个讨厌的家伙,老是和他在一个池子里洗澡,老是瞅他身上那块地方,他简直烦透了。今天,他要等别人都洗完再进去。
张清走进澡堂时,几乎没人了,黑乎乎的水面上漂浮着缕缕白气,水也不大热了。他左右看看,确认那个人早就走了,才慢慢下进池子里,把整个身子淹到脖子处。靠池边闭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