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转回了院子。他从屋子左侧的小夹道里提出了一个黑柳斗,里面是些破鞋子。他将棉靴挑拣出来,又找出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这是用生猪皮缝成的四方小包裹,里面装满了麦草,上面还缝了两条粗长的带子。他脱下鞋子,费力地将赤脚插进生猪皮里,又把两条带子缠到裤脚上。生猪皮上的鬃毛全芰似鹄矗原来是一种自制的靴子。
这是上个冬天做成的,穿上它踏雪赶海是再好不过了。眼下会做这种靴子的人所剩无几,更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妙处。多少人笑话这双靴子,连小儿子和他媳妇也笑。他懒得扇他们耳光,只管穿上就走。冰雪被他踩出了汁水,双脚却感不到一丝凉气。海边上,在小船边奔忙的人冻得乱蹦,惟独他一个老头子安然地走来走去。
他试了试靴子,觉得还好。有的地方开了线,他就捻一根麻线,用两腿夹牢靴子,一针一针缝起来。
车上的儿子血肉模糊。他们尾随车子往前走,不吭一声。半路上,老婆子一头栽进了白雪里,咬紧了牙齿,脸色变青。一群人围上掐弄拍打,她才算缓过一口气来。老头子蹲下,解开老棉袄的扣子,把她揣进怀里往前走去。她身上的冰雪很快融化了,他的衣襟下一滴滴流出水来。“走吧,回去还得过日子!”
生猪皮干硬了以后赛过钢铁。好几次粗铁针要折断,他都巧妙地寻到了去年的针眼。以前缝东西可是老伴儿的事儿,他只是满腿泥巴,在院里走来走去,身边是大大小小的几个儿子。
大儿子的头发有些鬈,一双眼像鹰一样亮。他比父亲高得多,胸脯宽厚。老人与他去伐树,见他握住斧柄时,手指绕了一圈还余出一段。老头子夜里躺在炕上,对老伴说儿子的手指有多么长,那可是个有大力气的角色。白天老婆子盯住儿子的腿看了半天,发现这两条油光闪亮的铁腿上,有鱼皮似的棱形纹儿!她笑了。
两只生猪皮鞋子修好,中间塞满软草,悬在了屋檐下。
老人又找出一些钓钩和丝线,准备到海上去钓鱼。他盘算了一下,整整有半月的时间可以用来钓鱼。在太阳和暖的日子里,他要把闪闪发亮的大鱼从海里拖上来,然后搓上盐,悬到半空里晒干。等到焦干的鱼片晒成时,他就用马兰草捆起来,五张一叠,像捆烟叶那样。
海上的人太多,小船在远远近近的地方搅来搅去。老人常常因为寻个安静地方要走上老远。他放出钓钩等待着。
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一条鱼上钩。这是自然的,一点也没有出乎预料。他用了大号的钓钩,那就只有大鱼才能上钩,让小鱼继续活着吧。又过了半个钟点,他拉上一条带灰点儿的圆头大鱼。这时小儿子跑来了,帮着他摘下了大鱼,又夸了几句鱼鳍:它是红的。然后他就埋怨父亲说:“玻∥掖硬绽锶〖柑醪痪徒崃寺穑俊崩先思绦往海里放渔线。
尽管整个一天风平浪静,而老人才仅仅钓了三条鱼。三条鱼都很大很肥美,躺在筐子里。他回到小院,给鱼剖膛、搓盐。鱼悬到树枝上了,小儿子又送来三条。这三条通身乌黑,不漂亮。他哼了一声,打发走了儿子,同样剖洗搓盐,悬到树上。
二儿子的一生与鱼紧相联系。在他刚能吃东西的时候,老婆子就喂他鱼。后来他果然强壮,只是要比大儿子矮上两寸。他浑身皮肤像鱼一样滑。四岁的时候他到海边上玩,逮到了一条一尺四寸长的鱼。
他是怎么逮到的呢?
老人后来只要一接触到鱼,就会想到那个费解的事情。六条鱼悬在半空,在暮色里银光闪闪。他仰脸看了一会儿鱼,又到屋子里去看沸动的锅水。他把鱼身上剖下的东西煮了,鲜气诱人。
一连几天他都在海边上钓鱼。每天的收获都不超过三条大鱼。天渐渐冷了,老人清清楚楚嗅到了严冬的气味。严冬眼下还只是藏在水天相连的地方,可是它已经有了气味。正像一头猛兽藏在远处的灌木中,好猎手嗅得见它的气息。他一声不吭地盯着从脚下伸到水中的那根线。
二儿子是怎么逮到的呢?
对付大鱼要有钓钩、网,要有指尖上的力气。可是一个四岁的嫩苗竟然不需要这一切,笑吟吟地将那家伙抱回了家。老人用手握住了线,感受到有个东西在另一端挣扎,就欠身拉扯起来。线像一条钢梁,沉重、冰凉,用拇指拨一下发出“嗡”的一声。那条鱼在那一端肯定是张大了嘴巴咒他,腥气熏人。后来谜解开了,它是一条浅灰色的大片子鱼,像一把伐木的锯子。到了浅水里,它蹿了起来,要咬住人复仇。老人瞅住机会,抬脚踩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