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进入阳历十一月,老人的神色变得沉重了。他一个人走向田野,注视天际,眉毛不停地抖动。天气晴和,人们在田里忙着,在海上打鱼,没人注意这样一个老人。
树叶铺地,又被大风扫进干涸的沟渠。老人用一个网包往回背树叶,在自己的小院堆成一个垛子,又用秫秸、破渔网将垛子盖得结结实实。接上的日子老人都到海边上去,提一个粪筐,沿着浪印往前走。海水不断推拥出一些碎煤和木块,他都捡到筐子里。
有一天,他的小儿子穿着胶皮裤子从舢板上下来,看看父亲筐里的东西说:“玻∧奶煳胰车炭不就是了。”老人没有抬头,伸手把拇指大的一块木头捏到筐里。
他把所有的煤和木头都摊在院里,准备经一场雨后,晾干,堆起来。那时盐末被水冲去,这些东西烧起来更旺。平时他走在路上,见到树枝什么的,都要捡起来;现在他每天都去海边捡东西。如果浪印上有一个蛤、一个螺、一条小鱼,他都随手取了放进筐里。他的每时每刻的拾取和积累终于让人纳闷儿了。有人问他的小儿子:“你父亲是怎么了?”小儿子笑笑:“人老了还不就那样!”
老人住的小院四四方方,是一人多高的围墙围成的,一角是他的小屋。老伴去世后,儿子让他住新房,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小院宽敞,装满了阳光,他一个老人舍不下这么多的阳光。
碎煤和木块摊开来,占去了小院的大部分。半夜里下雨,老人穿上蓑衣,戴了大竹笠走到院里,用一把铁抓钩在木块堆里搅着。雨水在脚下流动,他弯腰取一块木头片放进嘴里咂了咂,品品还有没有咸味,吐掉,回屋子去了。
白天太阳很好,他翻晒着木块煤屑。这样过了几天,他将它们堆起来,拍实,然后用泥封好。看上去,院子的一角像多了一个坟丘。
老人拌了一大堆草泥。他用筐子装上草泥,沿着小屋转着,哪里有裂缝、有小洞,都用草泥糊上。屋后墙上有一个四方小窗,他也用草泥抹上了。
小屋里最大的东西就是一个土炕。这个土炕最多睡过六个人:他、老伴、四个儿子。后来死了三个儿子,死了老伴,小儿子也搬走了。可是土炕依旧那么大。一个人坐在暖烘烘的大土炕上,看着窗外白雪飘飘,那才是一种富足。老人把小屋的外部收拾过了之后,又蹲在屋里琢磨土炕。他将土炕凿开两个洞,又用土坯接通了这两个洞口,沿墙壁垒了一圈。这样土炕里的烟火就会蹿到墙壁上,形成火墙。
他记得这辈子只做过两次火墙。
那一次是在奇冷的冬天里,有几个打鱼的人落在水里。他们有幸攀着冰矾爬上海岸,立刻昏迷过去。赶海的人把他们救了,背到他这全村惟一有火墙的小屋里,让脚上的冰一点点融化。老婆子在锅里煮几块红薯,煮得软软的,扳过打鱼人的头,像抹油膏一样往他们嘴里喂红薯。
“你真有本事。”老人蹲在刚垒成的火墙下,望着锅台夸了一句老伴。
当年她就坐在锅台边上,打鱼人的脚伸到火墙根,滴着水。
他垒火墙时,她为他搬草泥。草泥稀了,稠了,他晃晃手指头她就知道。那年亏了垒火墙,他们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冬天,还救下了一帮人。这些人如今仍旧在海里搅水,比当年还有劲;可是她没有了。
老人现在重垒火墙,垒好后就在炕里点上了柴草。火苗噜噜响着,不久湿湿的火墙冒出白汽,慢慢变干。他额上挂满了汗珠,十一月可不是点燃火墙的时候。
从屋里出来,他用剩下的草泥加固了墙壁,然后出了院门。向南遥望,远处的山影碧蓝碧蓝的。他每天都要看看南山,从颜色上可以知道风雨。
当年救出的是一些血气方刚的汉子,老婆子说:积了阴德!积了阴德!奇怪的是老天把人间的事情记反了,他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了!
那年大儿子被派到南山修水利,快过年了还没有回来。老伴用红薯掺米粉做成了老大的锅饼,让他去山上看儿子。他到了工地上,最后在一个半里长的山洞尽头找到了儿子。儿子头发老长,面色就像石头,告诉他:这条山洞就是他们开的,要凿穿高山。老人慌了,找到他们的头儿说:“这做得成吗?要几辈子?”那个人哼了一声:“你还不相信革命的力量吗?”他只好放下锅饼往回走。他忘不了一路上大雪没膝。还没有出山,他就听见了一声轰响。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有人送信说,儿子被埋在了山洞里!
拉儿子的木轮子车几次陷进雪里……
那个冬天哪,整个世界都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