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怎么就没人提醒她一句?包括那个司机,包括那两个和她一起卖票的伙伴!
“你家里是老北京人吧?”一个机会:她接过我手里的一包重物,帮我放到了售票台的座椅下面。我谢过了她,站到了售票台的前面。
“可以说是吧。”她说,“您怎么知道的?”
“我听你说话……太客气了。”我的声音很轻,却把“太”字说得很重。
“应该的。”她说。
唉,她还说“应该的”。满拧!可是,怨人家吗?愚蠢的是我。
遗憾。还是遗憾。我大概已经走入“好事者”之列了。可是,真是的,她应该做到而且可以做到无法挑剔的呀,并不难呀!
管她呢,好好去写你的小说去得了!
“前面红灯,扶好坐好啦您。……哪位同志少坐一会儿,给老人让个座儿?得,谢谢啦您……”
又开始了。不,其实早就开始了。她一天不知要说多少。我听到的,也许只是千分之一。
“售票员,劳驾啦您。”一个黑瘦黑瘦的,穿着花衬衫的小伙子挤过来,乜斜着眼珠子,学着她的声调,高声大嗓地喊着:“给打张票您!一毛的,费心啦您!”
他学得太像了,许多人“轰”地笑起来。
她的脸红了,撕了票递过去,却还用那种声调说:“拿票,收好啦您。”
“多谢了您哪!”小伙子更登鼻子上脸了,“‘青年先锋号’,真够意思您哪!”
有的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还是弯着腰,低着头,站在售票台上:“……下一站,六部口,有下车的同志,掏出车月票啦您……好,收好吧您……”
唉,我的心里,好像有无数蚂蚁在爬。
厚厚一封信,花了我一个晚上。
先谈了在3109车上目睹的许许多多感人的事,感谢她的劳动。最后,很委婉地讲了我的一点点遗憾和建议。
封在信封里,写上:“留交3109车组售票员同志。”
下班了。在车站等了好久,让过了好几趟车。等那趟3109。
终于,它来了。上车。
她还是那样。我打算下车时把信交给她。
东单到了。掏出月票请她看。把信放到售票台上。信封向上,正对着她:“留交3109车组售票员同志。”
车门“砰”地关上了,我回头瞟了她一眼,舒了一口气。仿佛搬开了一块久压心头的石头。
“同志,您的信。”她的声音。脸,红红的,手里拿着那封信,探出身子递给我。那眼神里,好像还压抑着愤怒。
一瞬间,我的脸热了。我才明白我现在成了什么人。
“拿着呀。”——这回她第一次没有说:“拿着吧您。”
“这……”我说什么好呢?
“嘟——”车开了。“啪”,沉甸甸的信落到了我的脚下。
天!难道她就不能拿去看看吗?——即便是一封求爱者的信,能够这样扔回来的吗?何况它不是!
唉,你应该懂得人,应该懂得生活。做你这样的工作,尤其应该懂得这些。难怪你令人遗憾。虽然你是“青年先锋号”。
“给他一大哄哟!大窝脖儿哟!……”幸灾乐祸的声音。车窗里探出一副粗俗的挂着小胡子的面孔,涎皮涎脸地朝我喊着。
没辙儿。阿Q教导我们:“妈妈的!”
她讲起话来,“您”字还是用得太多,而且,还是总放在一句话的末尾。
这是3109号进站以后,我在站台上听见的——我不再坐这辆车,宁可再等一趟。
可是,我仍然惦记着3109车的“‘您’灾”。在发生了上面那件事以后,我觉得可以写篇小说了。于是,我写了。但愿“您”能看到。
198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