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听说老康回来了,住在他哥哥家,说是病得很重。相约着要去看他,可因为忙,因为路远,还因为人多,终也没能凑齐说定时间,所以拖至今日已一个来月,也没去看成。况且,并不见有新鲜的消息传来,渐渐的就有些忘记。
一别二十整年,几乎是小半个人生了。人事匆忙而多有变故,实在没有多少余暇和闲情回顾,猛一回头,就像是弹指间走出了十万八千里。往日的事,想起来虽还清晰,却总归恍若隔世。做梦似的不确实。
和老康同学的时候,才是二十多点岁的年纪,各有一怀海阔天空的雄心壮志。老康的志愿是写一部中国音乐史,这是一个不小也不大的志愿,落实起来却是十分困难。他素有“活资料库”的美名,二年级时已积有一肥皂箱的卡片。他总说中国是修史最早的国家,立志发扬传统。可是光见他苦心经营的收集资料,却迟迟不落笔,不说成书,就是一篇短短的可以在校刊上发表的文章,也不见出来,令人失望。与此同时,早有雄心勃勃者,写出了宏伟的《幸福河大合唱》,获得了第七届国际青年联欢节大合唱一等奖。问他,他便说:“过些时候,过些时候。”直到反右倾中戴上了漏网右派的帽子,发配到了青海,也未见得有一言半语著出来。和他之间,虽没芥蒂,也不算亲密。他向来很少亲密的朋友,因为是个“书蠹”。虽是“书蠹”,倒也不多笑话,并不做出读书读昏了头的蠢事,颇为正常。所以,回想起他,总是淡淡的,并没有多少激动。只是为他早早地变成右派,心中有些惋惜。而他的罪状仅只是那么几句对现实略表不满的言论,比较那三位公然向冼星海提出异议的小集团,又少了一股轰然壮烈的气氛,因此,终留不下强烈的印象。到了后来,更加无辜的人似都遭际了更加悲惨的不幸,因此,那点惋惜也就淡然了。
可毕竟同学过,二十年后的今天,“同学”的意味实际已不仅止是同学,似乎还包括着二十年前美好岁月的回忆,所以,想看他的那心情却是诚实的。
有一天,有事去他哥哥家附近,办完事后,就径直去了。
老康老家原不是上海,家在镇江,是他大哥将他带出来上学。所以每逢周末,他总是上他哥嫂家过礼拜。那时,他大哥在乐团拉小提琴首席,现已退位,有时写些曲子,有时写些文章。开会或观摩,有时能见着,见着就点头,并不陌生,也知他家新近搬了地方。
他家住在一座新造工房的十二层楼上,乘电梯上去,出了电梯左手一拐弯,第一个门就是。门上装有电铃,就按了,没回应,又按了一下,没按完,门悄然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乡下女人询问地看着我,想来是他家的保姆。她的上海话里有着颇多的苏北口音:
“他们家人都不在。”
“都不在?”我十分失望,要知道,这一趟路不近的很,过来的机会也不甚多。
“只有一个生病人。”她又说。
“我就是要见生病人的。”我赶紧说,感到十分欣慰,究竟没有白来。
“看生病人?”她十分疑惑地看着我,然后才闪开身,让我进去了。
我进了门,是那种新盖的小小的工房,搬进来之前自己重新弄过的,贴了墙布,铺了地板,厕所贴了磁砖和马塞克,装了吊灯,挂了几帧油画,倒也有些豪华起来。我左右张望着走过窄而浅的走廊,朝南房间关着门,朝北的则开着,方桌旁坐了一个人,伏在桌上瞌睡。大约就是老康了。
“老康。”我叫道。
没有回音,他依然瞌睡着。
我又叫了一声。
仍然没有回音,看看又有些不像,便有些狐疑,问头看看,那老保姆已站在身后,双手交迭着压在围裙上,颇有姿态地看着。
“是你东家的兄弟吗?”我问她。
“你认识他吗?”她却问我。
我点头。
她就说:“你喊喊看好了。”说完就走了,厕所传来自来水声。
我又叫,他还是不应。心里十分奇怪而不安,慢慢地绕到他的侧面,却发现他并没有睡着,只是低着头,一手撑着头,一手在桌面上木木地划着什么。可这却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异常的消瘦,从没见过这等消瘦的形容。似乎并不曾有脸孔,只是一盘嵌胱诺亩罟恰⑷Ч恰⑷骨,蒙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皮肤,不觉有些寒栗。
“是老康吗?”我问他。
他并不看我,像没听见。手指在桌上划着什么。
我走近去,扶起他的肩膀,让他的脸正对着我的眼睛,他这才看了我,表情漠漠的。
“你认识我吗?”我问他。
他没有表情,脸上没有肌肉可供他表情了,可他确实没有表情。
我放下他的肩膀,他重新伏回到桌上,划着什么。依着那笔划看去,像是一个“米”字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