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想去见他了,可是心里充满了疑惑,他这二十年的生活究竟如阿?看来并未成家,他又是如何突然的病倒?还有,那一个老是被他划来划去的“米”字.又是什么意思?这一切,只得去问他大哥了。巧得很,这天在文艺会堂看电影,碰见了他大哥,点头过后,我便搭上话去:
“去了你家两趟,都没遇见你。”
“原来是你?听老阿姨说了,想不起究竟是谁了。”他颇热情地邀我去小卖部坐坐,就去了,离电影开映还有十多分钟。
“他是怎么搞的,搞得这样惨!”不等坐定,我就问道。
他沉默着,摸出一支烟,点上了。
“他没有成家?”
“没有。”他摇头。
“他在那里,怎么样?”
他吐出一口烟。食指和中指夹烟,就用大拇指和无名指玩弄着火柴盒,慢慢地说:“先是劳动,后来调到一个县文化馆。”他说了那县的名字,从未听见过的。
“什么县?”我追问了一遍。
他又说了一遍,依然是生疏,听着别扭,也不知是如何写的几个字。
“那些年里,回来过吗?”
“回来过一两次,难免消瘦一些,精神却还好。”
“信来得还频繁?”
“信上总是说不错。给他寄过几回炒麦粉,他总说不必寄,就不寄了。现在回想,总觉得对他有愧。后来听人说,青海的生活是异常的艰难。”
“不过,你究竟也难为他做什么。”我安慰他。
“‘四人帮’打倒之后,我为他奔走了,到底成了。改正了,落实政策了,就要回上海了,行李都打好了,电报也发出了。我们去接车,却没有接到,心想大约有别的什么事拦住了,不料刚从车站回到家,就收到他的单位的加急电报,说是病危。我们商量着去青海,不料又来了电报,说已经脱离危险,日内就派专人护送回沪,我们自然就不去了。过后却有些遗憾,也许该去一次,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度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们不得而知。”
“向送他来的人打听一下没有?”
“送他来的是个小青年,刚分进他们文化馆不过数月,与弟弟本也不熟,只说为人忠厚得很,这却是无须他告诉的。”他奇怪地笑了一下,“随着人来的,还有一个破破烂烂的铺盖卷,一个破皮箱,还有几百块钱,就这些。”
“他一回来就是这样?”
“就这样,似乎更加麻木一些,现在在家里还稍稍好了一些。”
“究竟是什么病?”
“脑溢血,是上车前的晚上,大概是过度兴奋而导致的吧。”
我沉默了。
他也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老在写着的那个‘米’字是什么意思?”
“我们也觉得奇怪,真是奇怪,什么都忘了,却记得一个没头没脑的‘米’字。我爱人说,会不会是那时的饥荒把他害苦了,死死地记着了一个‘米’。孩子说,大约是一个姓米的姑娘,还翻出‘百家姓’向我们证明,确有这个米姓。我想,或许什么字也不是,就只是一个简单的图案,恐怕他无意识地机械地画熟了。你看,这可不是一个很简单的图案,两个十字相交叉。”他用无名指沾了旁边一摊茶迹画给我看。
我心里有点闷,向他讨了一支烟,凑着他的烟点着了,然后就呛了起来。
“或许,真是一个字,那可就真正是刻骨铭心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有点不忍追究下去了。”他惨淡地笑了一下。
我呛着。
“要了解这一切,最好是去一趟那里。不过,太远了,他在的那县城又偏得很,去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这些年里,我们老同学对他关心是很不够的。”我忏悔地说。
“要说这个,我更是了。这些年里,大家也都是自身难保。说起来,我和他并不是嫡亲,不过同一个母亲。我把他带到上海,也许反害了他。”
我停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了我想了许久却不敢出口的问题:“医生,有没有说过,他能,维持多久?”
“医生说了,说,可以,很久。”他说完便沉默了,掐灭了烟头。
礼堂里铃声响了,我们谁都没有动弹。
他这二十年的遭际终究一无所知,更不知这个不死的“米”代表着什么。只知一整个的他里面,只有这个“米”字勃勃然地活着,幸而有这个“米”活着,他才没有完全死去,尚有一脉呼吸。我不觉想起那老保姆关于生命的一段话,深觉得颇有见底,究竟是活出了年纪。
铃声第二遍响了,我们都听见了,几乎同时地站了起来。
“看电影去吧。”他说。
“看电影去。”我说。
于是,一同走了出去。阳光像水银般的在树叶上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