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叔公的双筒猎枪

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电子书]

二哥的脾气总算平息了。月华却不回屋子里去,一个人坐在门口想心思。我默默地坐在她身边,一起发闷。

天像要下雨似的,山风吼叫着,屋外非常黑暗。月华知道我坐在她身边,也不跟我说话。等到我舅妈正和月华的妈道别的时候,她突然拉拉我的手,往院子外跑去了。我觉得很奇怪,但还是跟着她跑。

我们跑到了雨田叔公家的园篱门外。她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嘴凑着我的耳朵说:“你蹲下来。”

我糊里糊涂地蹲下了身子,她立即两脚踏上我的肩头,又叫我站起来。我刚刚站直身子,她已经两手扳住篱门,滚了进去。竹篱发出格格的一声,马上又沉寂了。

我一个人留在竹篱外,心里很发愁;我想起了雨田叔公家里那两只高大的守门狗。我把眼睛凑在篱缝里张望,园里只是黑⒌囊黄,看不见月华在哪儿。一会儿,园子深处隐隐传来了拨水声,雨田叔公家靠近园门的一扇窗子亮起了灯光,接着灯光又熄灭了。

突然,一样冰冷的东西从我头顶上落下,在我面颊上擦过,落在脚边。

“鲫鱼!”我失声喊道。

竹篱又发出格格的声响,一会儿,我看见竹篱上面,深蓝色的夜空上,出现了月华的垂着双股小辫的影子。我向她伸出两手,想抱住她,可是够不着。就在这危急的一刹那,我听见园里很近的地方响起了一声枪声,月华一个筋斗滚了下来,扑在我的肩上。

“被打着了没有?”我问。

她用手背在大腿上擦了一下,像擦污泥似的,闭着嘴不出声。接着就蹲下身去摸鲫鱼,摸到了鲫鱼后,马上往家里飞跑。

夜里,我躺在床上有些担忧。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我发觉月华的腿有些拐,我害怕她被雨田叔公的双筒猎枪打伤了。

天刚微亮我就跑到月华家里去,还没跨进门槛,我的心就紧缩了:我听见二哥的咒骂声和月华她妈妈的叹息声。我往门口一探,看见一盏昏暗的桐油灯搁在桌子上,摇曳的灯光照着床上俯卧着的月华。月华的大腿裸露着,她妈妈和二哥凑在一起,拿着一只细脚钳子在她的大腿上钳取什么东西。

“阿仙婶婶!”我低声喊。

“阿鑫,进来。”阿仙婶婶头也没回地招呼我。

“月华怎么啦?”我颤声地问。

阿仙婶婶嘶嘶地说:“被双筒猎枪打伤了!”

我看见月华的大腿成了血糊糊的一片,桌角上,放着一小撮被血染红的糯米,还有几粒铁砂;这是在整整一夜间钳出来的。

从此,月华永远躺在木板床上。几天以后,她的大腿溃烂了,她不能再跟着妈妈上山去割柴草了。

九月初,我离开了这个小山村,回到城里去当学徒。当我跑去跟月华告别时,她躺在床上,默默地拉住我的手,许久不放,不哭也不说话。

我离开月华到现在已经十七年。我的生活变动很大,现在已经是一个革命干部。今年冬天,我到山岭圈附近的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去了解工作情况,想起了我童年时候的朋友月华。一天,我抽空步行到山岭圈,去找月华,顺便探望我久未通信的舅妈。可是这地方的旧房子全不见了,另外盖起了几间平屋。过去月华时常赤着脚跑来跑去的烂泥地上,铺上了一层细黄沙;在阳光满地的细沙院子里,有两个姑娘带着二十来个孩子在玩耍。人们告诉我说,这里的老房子在日本鬼子来“扫荡”的前一年,就给国民党匪军拆掉打火堆了。新房子是解放后盖的;去年冬天村里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就在这儿办了托儿所。

我向托儿所的一个姑娘打听月华的下落,她摇摇头说不知道村里有这个人。我说:

“月华是个女孩子,她的妈妈人家都叫她阿仙婶婶。过去阿仙婶婶家就住在这儿。”

这姑娘一听说阿仙婶婶,立即说:“阿仙婶婶,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她是我们的社务委员。你瞧,”她指指河对岸的几间白墙头房子,“阿仙婶婶家就住在那边。她的儿子是生产队长,可是她的女儿不叫什么月华,叫小满。小满跟我是一个团小组的;秋天割稻,还是一个生产小组的。”

我急忙告辞了她,绕道往河对岸走去。经过那个用猎枪打伤月华的恶老头子家的房子时,我看见那座青灰色的高楼房还耸立在那儿,不过门口已经挂上了“山岭圈村小学”和“农业技术训练班”的牌子。逢巧从里面出来了好几个青年男女,笑嚷着往旁边一个晒谷场走去;那边响着什么机器的马达声。当中有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衣袋边缀着一张布质的学员证,样子长得很俊,和我记忆中的月华十分相像。

我怔了一下,因为急急想知道月华的消息,顾不上礼貌,就跑过去叫住了她,问她的姓名。

女孩子露出惊奇的神气。

“对不起,”我道了歉,然后说,“我找一个人,她的面貌跟你很相像。”

“她叫什么名字?”女孩子好奇地问。

“叫月华,”我说,“姓什么我忘记了。她的妈妈人家都叫她阿仙婶婶。”

“月华是我的姐姐!”农业技术训练班的女学员突然紧张起来了,“你是谁?”

我说:“我是阿鑫,我很想知道月华的情况。”

“她很早就死了。解放前,她被地主用猎枪打伤了大腿,没钱医;后来变成了疮,烂了几个月,发热病死的。”她不怕陌生地捉住了我的手臂,高声说:“你就是阿鑫!我妈妈一直提起你呢!每逢桃树抽芽,妈妈想起姐姐,她就提起你;妈妈说你和月华很要好。你快到我家去,妈妈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姐姐是春天死的吗?”我戚然地问。

“不,”她说,“姐姐是立春前几天死的。”

1956年春初稿

1957年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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